飞云镜熔炼的三百二十七盏长明灯,尚未在忠烈祠内完全稳定地燃烧几日,风云阁便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者。
那日清晨,薄雾未散,檐角滴露,阁中弟子正于校场晨练。
忽见山门处,一个佝偻身影踉跄而至。
他衣着粗布麻衣,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手中拄着一根枯枝为杖,步履蹒跚,如负千钧。
走近了,才看清是个年逾半百的老者,面如枯槁,眼窝深陷,双目布满血丝,却透着一股近乎疯魔的惶恐与愧疚。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风云阁青石阶前,额头重重磕下,声音嘶哑如破锣:“求见……姜阁主!小人……小人是来谢罪的!”
阁中弟子面面相觑。
有人认出他——钱福,原兵部侍郎府家仆首领。那侍郎,正是当年奉陆啸天密令,亲手拟写云门“通敌罪证”的主谋之一,已于平反诏下当日自尽于狱中。
而钱福,虽非朝臣,却曾带人查抄云门在京郊的藏书别院,强夺田契、变卖珍本,更将云门几位年迈仆役逐至荒野,致其冻饿而死。
云门平反后,像他这般依附陆党、曾对云门落井下石的“小人物”,日子并不好过。
主子倒了,靠山崩了,昔日同僚或被清算,或流放边疆,侥幸苟活者,亦终日如惊弓之鸟,夜不能寐。
钱福更是如此——他夜夜梦回云门别院,梦见那些被他推搡出门的老仆,在风雪中伸着手,无声地喊着“还我家园”。
他不敢去官府,不敢求见天子,最终,竟鼓起毕生仅存的勇气,寻到了风云阁。
我闻讯而出,立于石阶之上。晨光微熹,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与颤抖的脊背上,那佝偻的身形,仿佛被十年愧疚压弯了骨头。
“姜……姜阁主……”他伏地不起,老泪纵横,声音破碎,“小人……猪油蒙了心,当年……跟着做了不少对不起云门的事……小人不敢求您原谅……只求……只求您给小人一个赎罪的机会……哪怕当牛做马,死在您门前,小人也心甘……”
阁中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我身上。
有人冷笑,眼中满是鄙夷:“这种人也配求饶?一刀杀了干净!”
有人警惕,低声道:“莫是诈降,引阁主心软,好为他人探路?”
也有一二人,看着那老者枯槁之态,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我静静站着,心中却无波无澜。
恨吗?自然恨。云门三百二十七条人命,岂是他一句“谢罪”所能抵消?
快意吗?没有。他跪在此处,既不能令逝者复生,亦不能洗刷血债。
原谅吗?我更无此资格。我非神明,亦非判官,何敢替那三百二十七位冤魂,轻言宽恕?
我沉默良久,久到钱福几乎瘫软在地,冷汗浸透衣背。
终于,我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寒铁坠地:
“我不打你,也不杀你。”
钱福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冀,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但——”我话锋一转,目光如冰刃,直刺他灵魂深处,“云门的血,不能白流。”
我缓步走下石阶,停在他面前,居高临下,一字一句,清晰如刀:
“你去忠烈祠。不是风云阁供奉牌位的那个,是皇陵旁,我立血碑的那处。”
他身体一颤,脸色霎时惨白。
那处忠烈祠,是我以自身鲜血为墨,在青石上刻下三百二十七个名字的所在。
碑石未上漆,字迹深红,每逢阴雨,仿佛血泪渗出。
四周荒草萋萋,白日尚显阴森,入夜更是鬼气森森。
江湖人称“血碑祠”,避之唯恐不及。
“在那里,”我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对着那三百二十七个名字,跪着。跪满三日三夜。清水不进,粒米不沾。”
钱福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你跪的,不是我姜凌云。”我指向皇陵方向,声音低沉而悲怆,似穿透十年血夜,“你跪的,是那三百二十七个因你们而枉死的冤魂!去向他们忏悔!去求他们的宽恕!看他们……答不答应!”
此言一出,满场寂静。
这哪里是赎罪?分明是凌迟!
肉体之苦尚可忍,精神之刑方为酷。
他要独自面对那血淋淋的名单,要承受三百二十七双无形眼睛的审视,要听着风中似有似无的哭声,要夜夜与自己最深的恐惧为伴。
这比死,更难熬。
可他不敢拒绝。
在我那如渊般的目光下,他颤抖着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渗血,然后挣扎起身,踉跄着,一步一步,向着皇陵方向走去——背影如一片即将被风吹散的枯叶。
三日过去。
据看守弟子回报,钱福果然跪足三日。
白日烈日灼身,夜晚寒露浸骨;蚊虫叮咬,野犬环伺,他却如泥塑木雕,始终未离半步。
他不断磕头,口中喃喃忏悔之语,从“我对不起姜夫人”,到“我罪该万死”,再到最后,只剩嘶哑的呜咽,连话都说不全。
第三日黄昏,他已昏迷多时,被路过的樵夫发现,抬下山时,气息微弱,形同枯骨。
可奇怪的是,他眼中那长期盘踞的恐惧与压抑,竟似淡了许多——仿佛那三日跪拜,虽未换来宽恕,却终于卸下了压垮他半生的罪孽之山。
消息传开,江湖震动。
那些同样曾对云门落井下石、如今心怀鬼胎的昔日小人,彻底绝了上门“谢罪”以求心安或免祸的念头。
他们终于明白:姜凌云的“宽恕”,不是赦免,而是审判;不是怜悯,而是将罪人亲手推至亡魂面前,任其自裁于良心。
而我,在钱福跪祠的那三日里,一次也未去看过。
我不需要看。
我让他跪在那里,不是为折磨他,而是为安顿我心中那尚未熄灭的恨火。
我不原谅,但我亦不滥杀。
我不代天行罚,却将审判之权,交还给最应裁决之人——那三百二十七位沉眠地下的冤魂,那长明灯中不灭的魂光,那天理与人心。
钱福跪的,从来不是我姜凌云。
他跪的,是因果。
是良知。
是那无法逃脱的——
血债血偿。
自此,风云阁的威严,不止立于铁血仲裁,更立于这无声的道德高墙之上。
江湖人知:在姜凌云治下,罪可赎,但不可逃;可死,但不可欺心。
而我,亦在这场无声的审判中,终于与自己的恨,达成了一种冰冷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