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秦啸赐婚之事,我本以为能稍作喘息,却未料,另一份“好意”如春藤缠树,悄然而来——这一次,来自顾家。
顾清风之父,顾氏家主,亲自递来拜帖。
风云阁虽已立名,却仍栖身于京郊一处简朴院落,会客室不过三丈见方,陈设素净,连茶具都是粗陶所制。
可这位富甲一方的皇商,竟不嫌寒酸,亲自登门。
他身形富态,锦袍玉带,面上堆着生意人特有的圆滑笑容,眼神却精明如鹰,每一句话都裹着蜜糖,内里却藏着钩。
“姜阁主,小老儿今日冒昧造访,实有一事相求,更有一桩喜事相告。”
他搓着手,笑得眼角褶皱堆叠,“清风那孩子,您是知道的,性子执拗,可对您——那是打心眼里敬重。
他在家中多次提起,说您于医道之精深、济世之仁心,远胜当世名医,乃他此生良师益友。”
我端坐不动,指尖轻抚茶盏边缘,面上无波,心中却已洞悉其意。
良师益友?呵。
顾清风确曾敬我,但那敬意,源于金陵瘟疫中我们并肩施药、共守生死的医者之义。
而他父亲今日所言,字字句句,皆在铺垫一场交易。
果然,他话锋一转,语气愈发热切:“如今您重建风云阁,声名日隆,陛下亦多有倚重。可阁主终究孤身一人,身边无亲无故,行事多有不便。
我们顾家虽为商贾,不敢与公卿比肩,但在京中也算有些根基,人脉、钱财、铺面,皆可调动。若……若姜阁主不弃,小老儿愿代表顾氏一门,认您为义女!”
他眼中闪着光,仿佛已看见风云阁与顾家商路交织、互利互惠的盛景。
“从此,顾家便是您的娘家,风云阁之事,便是顾家之事!您看如何?”
认义亲?
我心头冷笑。好一个“义女”!表面是温情脉脉的认亲,实则是将我纳入顾氏利益版图的精巧布局。
一旦点头,顾家便能打着“姜阁主义父”的旗号行走江湖,借风云阁之势拓展商路,甚至介入情报、漕运、药材等敏感领域。
而我,也将从此被“家族”二字所缚,再难保持超然独立。
这与我茶楼泼茶、泉州蹈海、史馆血书所追求的“不依附、不结党、不站队”之道,背道而驰。
这看似温情的“义亲”,实则是另一副更精致、更难以挣脱的世俗枷锁——以亲情为名,行利益之实。
而顾清风……那个在金陵瘟疫中,不顾染病之险,只为多救一人;那个在药市上,因一剂药方与我争得面红耳赤,却在夜深人静时默默送来自己熬好的汤药的少年医者。
他眼中有光,心中有道,是我在这浊世中少有能称之为“同道”的人。
我与他之间的情谊,不该被家族利益玷污。
不该被“义兄义妹”的虚名所裹挟。
不该成为顾家攀附权势的桥梁。
我抬眼,直视顾家主那充满期待的脸,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却如寒铁:“顾家主的好意,姜某心领。只是,姜某生性孤僻,惯于独行,受不得家族规矩约束。这认亲之事,恕我不能应允。”
笑容在他脸上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继而是一抹被冒犯的愠怒,但他终究是老于世故之人,很快又堆起笑:“姜阁主何必急着回绝?此事对风云阁的发展,实有莫大助益……”
“不必了。”我打断他,起身走向内室。
片刻后,我取出一个用素布包裹的册子,轻轻放在他面前。
布包解开,露出一本泛黄的医札——正是当年在金陵,顾清风亲手赠予我的那本。
其中不仅记录了顾家数代秘传的验方,更有他在瘟疫期间亲自改良的数十种抗疫药方,字迹清秀,批注密密,每一笔都浸着医者的仁心。
顾家主一见此物,眼中顿时燃起希望:“这……这是清风的医札!姜阁主还留着?”
我没有回答,只当着他的面,缓缓翻开医札,指尖停在那几页记载着“疫疠解毒汤”“寒瘴散”等关键药方的页面——正是金陵瘟疫中救活数千百姓的核心方剂。
然后,在他惊愕的目光中,我伸出两指,沿着装订线,极其小心地,将那一页完整地撕了下来。
“你!”顾家主霍然起身,声音发颤,“那是……那是顾家不传之秘!”
我没有看他,只将残缺的医札推回他面前,而将那撕下的一页——纸背或许还残留着淡淡墨痕,正面却已成空白——轻轻握在手中。
“顾家主,请代我转告顾公子,”我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钟,“当年金陵,瘟疫横行,人心惶惶。是他与我,于尸山血海中拾药救人,于绝望深处点燃微光。那份情谊,源于医道,成于共患,我姜凌云,永志不忘。”
我扬了扬手中那页空白纸,仿佛那上面承载着我们曾并肩走过的所有日夜:“可情谊归情谊,利益归利益。今日你来,非为旧情,而为攀附。我若应下,便是将那份纯粹的情,卖作了交易的筹码。”
我目光清澈,如当年初见那个在药摊前执着辨药的少年:“这一页空白,便是我与顾家、与世俗亲缘的界限。此后,莫涉亲缘,莫谈利益。江湖路远,医道长存,唯愿顾公子初心不改,救死扶伤。”
言毕,我起身,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顾家主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咬牙收起那本残缺的医札,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室内重归寂静。
我低头,看着手中那页空白纸,指尖微微发颤。
并非后悔,而是怅然。
我知道,我又一次“不识抬举”地拒绝了世人眼中的“好意”。
可我也知道,我保住了那份在金陵雨夜中,两个医者以命搏命换来的纯粹——那不该被任何家族、任何利益、任何虚名所玷污。
至此,我已三拒权势:
拒朝堂站队,以血泼茶明志;
拒帝王赐婚,以无鞘之刃断念;
拒商贾攀附,以撕札之礼守道。
历史的污名,我以血书青史抗争;
炽热的情愫,我以孤身决绝斩断;
世俗的诱惑,我以空白一页划界。
挡在我通往真正自由之路上的,似乎,只剩下最后几缕拂面的微风了。
而我,终将踏着这风,走向那座只属于我的、不依附于任何权贵、不屈从于任何利益的——风云之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