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赏求名
死寂之后,是更大的骚动。我能感觉到龙椅上投来的目光,锐利得像要在我身上剜出几个洞——那不是雷霆之怒,而是一头雄狮在审视一头不驯的狼。他本可一声令下,将我拖出午门,斩首示众。撕毁圣旨,本就是诛九族之罪。可我的九族,早已不在人世;我的命,早该死在十年前那场大火里。
出乎意料,预料中的“拿下”“处死”并没有到来。皇帝沉默了片刻,竟缓缓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像冬日薄霜覆在冰面,看着温软,实则冷透骨髓。
“好,好一个刚烈的女子。”他语气低沉,带着几分玩味,几分审视,又似有几分难以言说的疲惫。他挥了挥手,示意侍卫退下,“既然你觉得诏书不清不楚,那朕,便给你一个更‘清楚’的交代。”
话音未落,他侧首对内侍轻语数句。那内侍立刻展开另一卷黄绸,声音比方才更高、更亮,仿佛要将这“恩典”钉进史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湖义女姜凌云,揭奸除恶,忠义可嘉,于社稷有功。特封为‘护国郡主’,赐黄金万两,京中府邸一座,享一品俸禄,世袭罔替,钦此——”
又是一道新的旨意。这次不是轻飘飘的昭雪,而是沉甸甸的赏赐。金玉堆砌,权势相随。多少人梦寐以求?多少家族倾尽三代心血也换不来这一步登天?可我听着那冗长的封赏清单,心里却一片冰凉。
我太清楚这是什么了。这不是奖赏,这是牢笼!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用金线织成的绞索,温柔地勒住我的喉咙,让我再也说不出半句真相。一旦我接下这“护国郡主”的名号,我便成了皇室豢养的金丝雀,被供在高阁之上,供人观赏,供人利用。云门的血仇,将被这“恩典”彻底掩盖——后世史书只会写:“姜氏蒙冤,得帝昭雪,封郡主以彰其忠。”
可谁还记得陆啸天如何勾结敌国?谁还记得江陵瘟疫下哀鸿遍野?谁还记得三百二十七具白骨在乱葬岗中无人收殓?更可怕的是,从此以后,我将不得不与那些可能与陆啸天狼狈为奸的权贵同殿为臣,向他们的子孙行礼,陪他们饮宴,甚至在他们寿辰时送上贺礼。我的自由,我的意志,我的恨,我的痛——都将被这身华贵的郡主袍子层层包裹,直至窒息。
用荣华富贵,来堵我的嘴,来磨灭真相?休想!
内侍读完,再次期待地看着我,眼中甚至带着一丝怜悯——仿佛在说:“你还不跪?这是你最后的体面了。”这一次,连百官们都觉得,我该跪下了。撕诏书是狂悖,但拒绝封赏,就是给脸不要脸,是不知好歹,是自寻死路。
我动了。我没有跪下,只是缓缓地对着龙椅的方向弯下腰,行了一个深深的揖礼——这是江湖人的礼节,不是臣子的跪拜。我的脊骨依旧挺直如松,哪怕肩伤裂开,血已浸透肩头,我依旧将腰弯得端方、肃穆,却绝不卑微。
然后,我直起身,无视周围再次响起的抽气声与低语,清晰地说道:“臣女,谢陛下隆恩。”
皇帝的脸色稍霁,眼中掠过一丝满意的微光。但我紧接着说道:“但,臣女不要赏。”
大殿里落针可闻,连殿外的风都停了。
“不要黄金,不要府邸,不要这护国郡主的虚名。”我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臣女一身江湖草莽气,受不起这般富贵。”
皇帝的脸色沉了下去,如同乌云压城:“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了想,眼前浮现出母亲临终前用血在我掌心写下的“云”字;浮现出师兄教我剑法时那句“剑心即人心”;浮现出乱葬岗里那个三岁孩童手中紧攥的半块糕,早已风干成土……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
“臣女只要陛下一个恩典——请将云门三百二十七口的名字,一个不少,刻上忠烈祠的英魂碑!让他们受万民香火,享后世敬仰!让他们知道,云门满门,不是逆贼,是忠烈!”
我顿了顿,压下喉头的哽咽,继续道:“至于其他赏赐……臣女这十年,活着只为两件事——报仇,和正名。如今仇已报,我只求名正!求一个清清白白!求一个堂堂正正!”
黄金万两,买不回我娘亲的命。郡主尊荣,抵不过师兄师姐一声“小师妹”亲切。府邸豪宅,怎比得上云门山上那片自由的天?我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些。我要的是云门能在青史留下清名,要的是那三百二十七条性命死得其所,要的是我姜凌云,问心无愧,来去自由!
皇帝久久地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审视,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欣赏?他沉默良久,忽然轻叹一声,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
“准奏。”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掷地有声,“传朕旨意——云门姜氏满门,忠勇可嘉,蒙冤十载,今特准入祀忠烈祠,享春秋二祭!三日之内,工部督造英魂碑,三百二十七名,一字不漏,刻入石中,永世昭彰!”
“陛下圣明!”百官齐声高呼,声震殿宇。
我没有跟着喊,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肩上的伤口依然在痛,但心里那块压了十年的大石,仿佛随着这一声“准奏”,轰然碎裂,化作尘烟,随风而去。
阳光从大殿门外照进来,有些刺眼。我转身,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殿外。每一步都沉重,却无比自由。
身后是帝国的权力中心,是泼天的富贵,是无数人穷尽一生也够不着的荣耀。但我知道,那都不是我的归路。我的路,在江湖,在天地,在那条忠于本心的、孤独却自由的路上。
风起,吹动我破旧的衣袂,像一面不降的战旗。我知道,从此以后,史书上或许只会记下“云门忠烈,得入祠祀”,但没关系——只要那三百二十七个名字在碑上重见天日,只要我娘亲的魂能含笑九泉,只要我还能握剑行走于山河之间——这一生,便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