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药窖深三丈,青石砌墙,密不透风,连只耗子都钻不出去。
这是顾家祖上为藏珍稀药材所建,如今却成了囚禁自家嫡子的牢笼。
顾清风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后背紧贴着沁骨寒凉的石板,仿佛连骨髓都被冻透。
他仰头望着头顶那盏微弱的油灯,灯影摇晃,映出墙上密密麻麻的字迹
——那是他用指尖蘸血,一笔一划写下的第七十八个“姜凌云无罪”。
最初几个字,他还强撑着医者的端正,横平竖直,如药方上开的每一味药般严谨。
随着饥饿与高热侵蚀神志,字迹渐渐狂乱,笔锋如刀,划破墙面,也划破他心中最后一点对家族的幻想。
血干了又写,写了又干,指尖早已溃烂,可他停不下来。
仿佛只要不停下,姜凌云就还没死,真相就还有人记得。
“少爷,吃一口吧……”老仆颤巍巍地从铁门上方的小窗递进一碗参汤,声音哽咽,“您这都第五天了……再不吃,身子就垮了啊……”
顾清风闭着眼,一动不动。胃早已饿得麻木,连绞痛都成了遥远的回响。
可奇怪的是,神志却愈发清醒。
他忽然想起一个月前,姜凌云站在药圃里,指着一株开得妖艳的紫花对他说:“顾大夫,这世上的毒,大多藏在最美的花里。”
那时她指尖轻点花瓣,眼神清亮如泉。
他笑她危言耸听,直到后来亲眼看见那花毒如何让孩童七窍流血而亡。
就像顾家。
百年医道世家,门楣高悬“仁心济世”匾额,族谱上写满济世救人的先祖事迹。
可如今,为了不惹怒陆啸天,为了保住与武林盟主的姻亲关系,竟要他亲手将一个救了数百条性命的女子推入火坑。
他无声地笑,笑声在空荡的药窖里回荡,像鬼魅低语。
铁门“吱呀”一声,突然开了。
父亲站在逆光里,身影被门外的天光拉得又长又冷。
他没进来,只站在门槛外,声音沙哑疲惫:“为父答应你——顾家不再参与围剿姜凌云。”
顾清风猛地睁眼,瞳孔骤缩,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但你要吃饭。”父亲把一个雕花食盒放在他脚边,语气不容置疑,“吃完,就去祠堂跪着,向祖宗请罪。”
食盒掀开,里面是他自小最爱的芙蓉糕——糯米裹着豆沙,撒着干桂花,甜香扑鼻。
小时候每逢他背完《本草纲目》,母亲总会亲手做一碟给他。
可如今,这甜味却像毒药。
他抓起一块,狠狠塞进嘴里。
甜腻得发苦,喉头翻涌,几乎要呕出来。
但他强忍着,一口、两口,硬生生咽下去。不是为了讨好父亲,而是为了活着。
他得活着。
活着才能继续写信,才能把真相送出去。
趁着父亲转身离去的刹那,他迅速从怀中掏出早已写好的绢布血书——那是他用指甲在衣襟内衬上反复刮磨,才挤出足够血迹写成的密信。
信中详述陆啸天如何以“防疫”为名,在城南贫民区投放“试药”,如何借瘟疫之名掩盖毒杀之实,又如何栽赃姜凌云。
他将血书卷成细条,塞进一个装苍术的药材包里。
这批药材明日就要送往疫区救济,由顾家药堂名义发放。
陆啸天的人再猖狂,也不敢查顾家送的“善药”。
“这批苍术品质不好。”他哑着嗓子对门外的老仆说,声音虚弱却清晰,“换成我药柜最底层那包——就是贴着‘庚子年采’标签的。”
老仆抹了把泪,连连点头:“老奴这就去换。”
他接过药材包,浑然不觉其中藏着足以撼动武林与朝堂的秘密。
马车吱呀驶出顾家朱门,车轮碾过青石街,渐行渐远。
顾清风被带往祠堂,重新跪在祖宗牌位前。
膝盖刚触地,便听见远处传来马车远去的轱辘声,一声声,如鼓点敲在他心上。
他对着满堂神主牌,缓缓扯出一个笑。
“你们保家族百年基业,怕得罪权贵,怕断了香火。”
“我保问心无愧,哪怕被逐出宗谱,哪怕万劫不复。”
烛火摇曳,映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可那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亮。
他知道,血书一旦送出,便是与陆啸天彻底为敌。
顾家或许会因此倾覆,他自己也可能被逐出家门,甚至遭人暗杀。
但他不在乎了。
姜凌云曾对他说:“医者手中无刀,却可斩世间不公。”
今日,他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药窖的寒气还在骨缝里游走,可他的心,却燃着一把火——
一把足以烧穿谎言、照亮黑暗的火。
而那火种,正随着马车,奔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