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窗外的蝉突然炸了锅,“知了 —— 知了 ——” 叫得没完没了。
一开始就两三只,声音稀稀拉拉的,还能忍。
没等十分钟,整个梧桐树都成了它们的舞台,几十只一起叫,耳朵里像塞了两个小喇叭,嗡嗡直响。
林少虎趴在办公桌上,额头顶着半张《土地执法巡查周报》,纸角硬邦邦的,硌得额头皮肤发疼。
他迷迷糊糊抬起头,使劲揉了揉眼睛,眼白上全是红血丝,一看就知道熬了通宵。
办公室里味道特别怪,油墨味混着烟味,呛得人鼻子发痒。
墙角的空调早就坏了,挂在墙上跟个装饰品一样,上个月就报了维修,物业群里催了八遍,全是已读不回。
他挣扎着站起来,膝盖以下全麻了,走一步晃一下,跟踩在充气垫上似的,一瘸一拐挪到窗边。
推开窗帘的瞬间,阳光直射过来,刺得他赶紧闭眼,足足等了半分钟,才敢慢慢睁开一条缝。
窗外那棵老梧桐树年头真不少,树干粗得要两个人手拉手才能抱住,枝繁叶茂的,就是叶子被晒得发蔫,在晨风里哗哗响,像是在叹气。
林少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挤出几滴眼泪。
这办公室的日子,说好听点是稳定,说难听点就是重复循环。
每天睁眼就是看文件、开早会、跑村子,十年下来,连会议室的茶杯摆法都没变过。
好在办公室有小孟几个年轻人,整天活力四射,偶尔还讲个段子,不然这日子真能闷出病来。
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往下落,在办公桌上投了一堆光斑,东跳西窜的,一会儿跑到文件上,一会儿跳到茶杯沿。
林少虎伸手去抓,指尖刚碰到,光斑立马挪走,跟故意逗他玩。
他苦笑一下,这阳光比自己逍遥多了,想往哪去往哪去。
桌上的《土地执法巡查周报》被翻得快散架,边缘卷得跟方便面一样,纸页上全是泥点和咖啡渍。
上周去乡下查违法占地,他蹲在田埂上记笔记,不小心把本子掉泥水里了,现在还留着一圈圈褐色的印子。
他拿起周报抖了抖,掉下来一小撮土渣,这都是上周跑五个村子蹭来的 “纪念”。
周报下面压着本红色封皮的《耕地保护责任状》,封面上的金字磨掉了一半,看着旧兮兮的。
这东西每年都要签,签完就锁进铁皮柜,年底检查再拿出来擦灰,纯属走个流程。
林少虎有时候觉得,这责任状就跟个摆设,挂在头上看着唬人,真出了事,一点用没有。
责任状底下藏着张数学试卷,右上角用红笔写着 “92”,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笑脸,是女儿画的。
林少虎拿起试卷,指尖轻轻摸着那个笑脸,纸页皱巴巴的,肯定是女儿塞书包里揉的。
阳光照在分数上,红墨水有点褪色,看得不太清楚。
他突然想起昨天傍晚,女儿举着试卷冲进门,胳膊举得老高,喊着:“爸爸快看!我进步啦!比上次多考十分!” 眼睛亮得像两盏小灯。
试卷卷角沾着块饼干屑,上面还粘着芝麻粒。
林少虎认得,这是楼下便利店卖的牛奶饼干,三块五一包,女儿最爱吃,每次都要留半块给他。
昨晚他加班到十点多,妻子领着女儿来送外套,小姑娘从兜里掏出半块饼干,踮着脚往他嘴里塞:“爸爸你吃,吃了就不饿了,妈妈说加班会肚子叫。”
他当时忙着改报告,含糊咬了一口,现在看着这饼干渣,心里软乎乎的,跟被羽毛挠了一下。
桌角堆着半尺高的文件,最上面放着个粉色的文具盒,印着小猪佩奇,是女儿的。
昨晚小姑娘就在这儿写作业,趴在文件堆旁边,铅笔头在草稿纸上划来划去,嘴里还念叨:“3 加 5 等于 8,8 加 7 等于 15,妈妈说算错要罚抄十遍。”
打印机在旁边 “嗡嗡” 响,吐出一张又一张报表,两种声音混在一起,居然成了办公室里独有的背景音。
林少虎当时偷瞄了一眼女儿的背影,心里挺不是滋味 —— 别的孩子这个点都在客厅看动画片,他女儿却得陪着他在办公室耗着。
“林主任,又通宵啊?这黑眼圈都快赶上熊猫了。” 门口传来轻快的声音。
小孟抱着个文件夹走进来,穿了件浅蓝色的连衣裙,头上别着个蓝色发卡,走路的时候发卡一晃一晃的,特别显眼。
她刚毕业两年,浑身都是劲儿,说话跟机关枪似的,特别干脆。
林少虎赶紧把试卷塞回文件底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赶个报告,明天要交。”
“嫂子昨晚十点半还给我打电话呢,” 小孟把文件夹放在桌上,从包里掏出个保温杯,“说你再这么熬,下次体检报告厚度能当砖头用。给,刚买的豆浆,热乎着呢,我特意让老板多放了糖。”
保温杯放在桌上,“咚” 地响了一声。
杯壁很快凝了层水珠,顺着杯身往下流,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慢慢扩大。
林少虎看着那片水迹,突然觉得自己的日子就跟这水痕一样,糊里糊涂的,根本理不清头绪。
他的手指在杯身上蹭了蹭,那里印着四个白字 “健康生活”,是单位去年发的福利品。
这四个字看着特别扎眼,他突然想起手机锁屏壁纸 —— 去年全家去海边拍的照片。
照片里妻子穿着红裙子,笑起来眼角的细纹还不明显;女儿举着个贝壳,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他自己站在中间,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那会儿白头发还藏在里面,不像现在,一低头就能看见鬓角的银丝。
他当时还琢磨着,这日子会一直这么顺下去,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是太天真了。
墙上的挂钟 “滴答滴答” 地走,指针刚指到七点半。
晨光斜斜地从窗棂钻进来,像把金色的刀子,在印泥盒上割出个菱形的光斑。
那光斑亮得晃眼,林少虎盯着看了会儿,眼睛更酸了,差点掉眼泪。
他开始收拾桌子,把散落的回形针往铁盒里捡,不小心手一歪,回形针 “哗啦啦” 掉进盒子里,发出 “嗒嗒” 的响声,特别刺耳。
窗台上本来落着只麻雀,灰扑扑的,正歪着头看他收拾东西。
这声响一出,麻雀 “扑棱” 一下就飞了,翅膀差点撞到玻璃上,吓了他一跳。
林少虎看着空荡荡的窗台,突然觉得这麻雀跟自己挺像,都是一惊一乍的,没个安稳时候。
他拉开抽屉找胶水,手指在最底下摸到个硬纸壳,抽出来一看,是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边缘都卷了,角上还有个洞,是当年用回形针别在笔记本上扎出来的。
照片上的他穿着迷彩服,站在 “水湾乡人民政府” 的木牌前,笑得露出两排牙,特别傻气。
那会儿他刚参加工作,皮肤晒得黝黑,裤脚还沾着泥,是早上帮村民搬东西蹭的。
旁边搭着他肩膀的是魏明杰,当时还是党政办主任,脸上带着点胡茬,看着特精神,手里还拿着个搪瓷缸。
林少虎用手指擦了擦照片上的灰,突然看见背景里有个年轻小伙,抱着一摞文件快步走过,裤脚沾着星星点点的泥。
那不是吴良友吗?那会儿他还是办事员,整天抱着文件跑上跑下,额头上总冒着汗,见了谁都喊 “哥”,态度特别好。
照片里的太阳特别大,把所有人的影子都拉得老长,木牌上的字被晒得发白,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股劲儿,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对未来满是期待。
“林主任,该发报刊了!再不去传达室要关门了!”
小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把他的思绪拽了回来。
林少虎赶紧把照片塞回抽屉最里面,用本厚厚的《土地管理法释义》压住,生怕被别人看见。
他提起墙角那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今天的报纸和杂志,沉甸甸的,得有好几斤重。
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他的脚步声 “噔噔” 响,回声特别明显。
路过公示栏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心里有点犯嘀咕,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
公示栏里贴着 “年度优秀公务员” 名单,红底黑字,看着挺显眼。
他的名字在最后一行,墨色淡得快要看不清,像是打印的时候墨水不够了。
而吴良友的名字在最上面,用黑体字加粗,旁边还粘着张便签,写着 “推荐省级执法标兵”,那字是用红笔写的,看着特扎眼,跟打了高光似的。
林少虎盯着那行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疼得慌。
四年前的事儿突然就冒了出来 —— 那天民主测评,他明明听同事说票都投得差不多了,稳进前三,结果最后公示名单里没他。
后来才知道,吴良友在汇总表上给他划了个 “不合格”,就因为这点,他错过了那次晋升机会,煮熟的鸭子飞了。
那时候他觉得天塌下来了,躲在办公室哭了半宿,连妻子打电话都没接。
现在想想,那道坎好像一直没过去,每次看见吴良友,心里就堵得慌,跟塞了团棉花。
他甩了甩头,赶紧往前走,手里的报纸晃得 “哗啦” 响,想把那些烦心事都甩掉。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正好八点整,打卡机 “嘀” 的一声,提示签到成功。
他坐在椅子上拆信封,都是各单位寄来的函件,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比如申请盖章、咨询政策,没什么要紧的。
拆到第十三个信封的时候,他的手指顿了一下 —— 这信封是牛皮烫金的,上面印着 “省委、省人民政府” 字样,摸着还有凹凸感,看着就不一般。
他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里面掉出两张文件,封面是烫金的 “文明单位”,特别亮眼。
林少虎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地凑近看,文件末尾清清楚楚写着 “奖励工资提高一个月”。
他突然笑出了声,把文件举起来对着光看,油墨的香味混着阳光的味道钻进鼻子里,特别舒服。
这时候他想起老主任刘猛提拔前说的话:“在体制内混,荣誉可不是虚的,那都是真金白银堆出来的,没白干的活。”
他赶紧把文件放进抽屉锁好,嘴角还忍不住往上扬,这通宵总算没白熬,也算有个小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