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吴良友被窗棂上的冰裂声惊醒。
那声音脆生生的,在寂静黑夜里格外刺耳,他猛地睁开眼,脑子里还飘着刚做的噩梦 ——
梦里老百姓举着铁锹围上来,吵得人头疼,更让他烦躁的是,这事儿要是闹大,下周省厅的现场会肯定要受影响。
窗帘缝隙漏进的雪光惨白,映得天花板上的水渍格外显眼。
那是去年雨季漏雨留下的,王菊花总说像只展翅的鸟,吴良友却懒得琢磨,反正这老房子早晚要换,到时候什么痕迹都没了。
他摸出枕头下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余文国昨晚十一点多发的消息:“吴局,老李那帮人听说你要去县里,估计会在半路堵你。”
那会儿他刚跟李县长开完会,满脑子都是天然气管道征地的事,扫了眼就扔回枕头下了。
太平乡的补偿款刚落定,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新麻烦就找上门了。
上周市委市政府下了紧急通知,要求加快县域天然气主干管道建设,杨柳镇那段是关键节点,必须限期完成征地。
前天县委书记杨庆伟亲自给他打电话,语气没得商量:“良友,这是市里重点工程,关系到全年考核,十天内必须把征地协议签完,出了问题你这个局长来担。”
挂了电话他就骂娘,这活儿就是块烫手山芋,可杨庆伟都把话说死了,只能硬扛。
喉咙干得发紧,吴良友挣扎着坐起来,摸床头的玻璃杯才发现昨晚就喝空了。
王菊花呼吸很轻,侧卧着蜷成一团,花白鬓角蹭着褪色的枕套 —— 那枕套还是儿子上高中时买的,印着过时的篮球明星,边角都磨起毛了,吴良友提过好几次换掉,她总说凑合用。
结婚二十多年,她就这点好,他心烦时从不多问,省得招他嫌。
“醒了?” 王菊花突然睁开眼,黑暗里眼珠亮晶晶的,“我给你煮了小米粥,灶上温着呢,就知道你这时候得饿。”
吴良友没应声,摸出烟盒抖了抖,最后一根烟卡在锡纸里抽不出来。
他有点烦躁,这群村民真是添乱,天然气征地本来就紧,再闹起来,别说考核,下周省厅的发言机会都得黄。
王菊花伸手抽出烟,熟练地点上火。
火苗窜起来,映出她眼角的皱纹。
“今天别跟老百姓硬碰硬,” 等他抽完半根,她才开口,往灶房走时棉拖鞋蹭得地板沙沙响,“老李那人我知道,十年前你帮他儿子办助学贷款,他记到现在,逢年过节总送菜来,或许能讲道理。”
烟圈飘到窗户上散了,吴良友想起十年前那个暴雨天,老李跪在土管所门口,怀里揣着录取通知书,泥水顺着裤脚淌。
那天他把刚发的工资塞给老李,转头就报了笔 “扶贫慰问开支”—— 这笔人情投资确实划算,后来老李一直很配合工作,只是没想到这次会带头闹。
粥香漫进来时,手机突然震动。
方志高的声音裹着电流声:“吴局,我凌晨三点就在杨柳镇蹲点了,老李他们在菜市场门口聚集,手里都攥着铁锹,看着挺激动。”
“让派出所的人盯着,别真动手但也别让他们闹大!”
吴良友掐灭烟头,“我一小时后到,你先稳住,别耽误我去县里汇报征地进度。”
挂了电话下床,腿有点麻,站了几秒才缓过来。
王菊花递来深蓝色羽绒服,拉链头掉了用红绳系着疙瘩,这件衣服穿了五年,缝补过好几次,他早想换,只是上次申报福利被卡住了。
“这件暖和,外面雪大,” 她替他拉上拉链,指尖触到他后颈,“降压药塞你内兜了,上次忘吃在李县长面前头晕,太丢人。”
吴良友 “嗯” 了一声,脑子里全是怎么打发老李,哪顾得上这些琐事。
下楼时声控灯忽明忽暗,这灯坏了快半个月,居民找过他好几次,他都推说物业负责 —— 反正自己迟早要搬去新小区。
雪还在下,落在车顶上噗噗响,挡风玻璃的冰花得用信用卡刮才能看清路,那卡是开发商送的,额度不低。
发动汽车时,副驾手机亮了,余文国发来照片:十几个老汉蹲在雪地里,面前摆着搪瓷缸子,热气凝成白雾。
配文写着:“吴局,他们问为啥邻县青牛镇每亩多补八百,咱们镇没有,还说天然气征地补偿标准也比别处低。”
吴良友把手机扔到座位上,心里咯噔一下。
他当然知道差额的事,县里早私下打招呼,多出来的钱要留着给招商项目做补贴,天然气征地款也是按最低标准报的,就是为了压缩成本。可这些话不能明说,只能打太极。
车刚出小区,王菊花突然追出来,举着保温桶跑得气喘吁吁,布鞋踩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歪脚印。
“刚煮的壳壳蛋,你路上吃!”
她把桶塞进他怀里,指尖冻得通红,“实在不行找谢局想想办法,别真丢了工作。”
吴良友皱着眉接过,“知道了,快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车开远后,他从后视镜瞥了眼,她还站在雪地里缩着脖子,嗤笑一声就把保温桶扔到脚垫上 —— 妇人之仁成不了大事。
刚过杨柳镇地界,余文国的电话又来了,语气急得快哭:“吴局,不好了!方局长跟老李吵起来了!老李说你故意躲着不见,要去省里告咱们克扣补偿款和征地款!”
“让方志高闭嘴!谁让他跟老百姓硬刚的!”
吴良友猛打方向盘,车在冰面上划了个 S 形,“我五分钟就到,按住人,真闹到省里谁都别想好过!”
他把油门踩得更狠,心里又急又气 —— 方志高就是个愣头青,这点事都办不好,毁了他的晋升路非得让这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菜市场门口的积雪被踩成黑水,混着烂菜叶脏兮兮的。
吴良友刚下车,就听见吵吵嚷嚷的声音,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他挤进去,看见老李举着铁锹站在肉摊前,羊皮袄袖口磨出毛边,露出里面的旧棉花。
老李看见他,眼睛一下子红了,拐杖往地上一顿:“吴良友!你可算来了!今天不给说法,我就死在这儿!”
周围人跟着起哄,冻硬的白菜帮子往他脚下扔,喊着 “给我们公道”。
吴良友没躲,这点场面他见多了。
人群里的余文国偷偷往他口袋塞纸条,上面写着:“许书记在派出所等着,说实在不行就抓人,按聚众闹事处理。”
他把纸条揉成球攥在手里 —— 抓人是下下策,真闹大了,杨庆伟那儿没法交代,省厅现场会也得泡汤。
“李大哥,天这么冷,先去村委会烤火,有话慢慢说,冻坏身体不值当。”
吴良友往前走两步,尽量让声音平稳。
“慢慢说?” 老李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很快结成冰,“我等了三个月!从秋天等到冬天,二亩麦子都冻死了,天然气管道还占了我半亩宅基地,补偿款一分没见,你让我慢慢说?”
吴良友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他知道麦子的事,老李上次来找他,他随口说会申请补助,转头就忘了 —— 比起天然气征地进度,这点损失算什么。
“补偿款和征地款的事,是我们工作不到位,让大伙儿等久了,” 他掏出烟给老李递过去,手有点抖,不是紧张是冷,“但这钱得财政局批,我今天就去县城催,保证给准信,行不?”
“谁信你的鬼话!” 一个戴蓝布帽的老汉往前挤,脸涨得通红,“上次你也这么说,结果我们去县里找李副县长,他说你根本没报材料!你就是在骗我们!”
这话像巴掌抽在脸上,吴良友脸腾地红了 —— 他确实没报,杨庆伟催得紧,他满脑子都是先把征地协议签了,补偿款的事想拖到现场会之后再说,没想到村民先去县里告了状。
“吴局,许书记让你去派出所一趟,” 余文国凑过来低声说,“他说再闹就抓人。”
吴良友没动,盯着老李冻裂的耳朵 —— 那耳朵红彤彤的,结着薄冰。
他突然想起老李当年磕头的样子,心里骂了句 “老东西”,脸上却堆不出笑容。
“李大哥,” 他突然提高嗓门压过起哄声,“我吴良友在这儿保证,三天之内,补偿款差额和天然气征地款的事一定给答复!办不到,我这个局长就不干了!”
人群安静了几秒,只有雪花落地的声音。
突然有人喊:“空口说白话谁不会!敢立字据吗?立了才信!”
“我立!” 吴良友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从余文国手里抢过纸笔,蹲在雪地里就写。
膝盖硌在冻硬的泥地上疼得龇牙咧嘴,棉裤沾了雪水沉甸甸的。
他一笔一划写得认真:“今有吴良友承诺,于三日内解决杨柳镇征地补偿款差额及天然气管道征地款发放问题,逾期自愿引咎辞职。”
末尾签上名字,按了鲜红的手印,墨迹在雪地里晕开一小片。
老李接过字据,手抖得厉害,念完后往怀里一揣:“我信你最后一次!别让我们失望!”
人群渐渐散去,有人回头看他,眼神里有期待也有怀疑。
余文国扶他起来,发现他棉裤膝盖处湿了一大片,冻得硬邦邦的:“吴局,你这是何必呢?办不到就完了。”
吴良友没说话,往派出所走时脚像踩在棉花上。
他脑子里飞快盘算:先找谢永康打招呼,让他跟财政局施压;再托李副县长通融,毕竟天然气是重点工程,拨款应该能特批;实在不行就挪用 “五小工程” 的结余经费先补上,等风头过了再从其他项目里调回来。
这点小事难不倒他,只是这群村民太难缠,以后得想办法让他们彻底安分。
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雪还在下。
他摸出内兜的降压药,吞了一片 —— 还有省厅的现场会要准备,这关必须过,过了就能再往上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