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良友在省国土厅走廊里,觉得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
夏主任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红木门像巨兽的嘴。
他手里拎着装书法作品的锦盒,腋下夹着准备好的十万现金——用报纸包着,外面套了黑色塑料袋。
路过地籍处时,门开着,李处长正跟人谈笑风生,看见他,笑容淡了三分,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
吴良友心里发沉。
上次来,李处长还热情地泡茶,说“老吴的事就是我的事”。
墙倒众人推,风起于青萍之末。
夏主任倒是热情,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夸书法作品“有风骨”,说人民币升值“内部消息稳得很”。
但吴良友敏锐地察觉到,对方收钱时,手指在塑料袋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像在掂量厚度。
不够?还是嫌方式太直接?
“良友啊,”夏主任拍拍他肩膀,“东城地块项目,厅里很重视。但最近有些……杂音,说你们县局在荒草坪项目上操作不规范。这种时候,你要稳住啊。”
吴良友后背瞬间湿透:“那是下面人办事不周,我已经严肃处理了。”
“处理了好。”夏主任意味深长,“不过呢,有时候一个人处理不过来,该断就得断。壮士断腕,是为大局。”
从省厅出来,吴良友坐进车里,半天没发动。
夏主任的话再明白不过:余文国是腕,得断。不断,整条胳膊都可能保不住。
他打给冉德衡:“余文国今天去纪委了吗?”
“去了,还没出来。”冉德衡声音压低,“吴局,还有个事……黑川水库那工头翻供了,咬出不少人,传言涉及您。”
吴良友手一抖,手机差点滑落。
工头翻供?聂茂华吐出来的?还是……有人撬开了他的嘴?
“知道了。”他挂断电话,深吸几口气,打给韩江,“韩总,上次说的事,我考虑过了。商业比例可以再提两个点,但容积率绝对不能动。另外,副局长人选,你们物色好了给我看看。”
韩江喜出望外:“吴局爽快!我这就安排!”
以进为退。
吴良友靠在椅背上,疲惫地揉眉心。
现在必须抓住一切能抓住的,韩江的钱,鼎盛的关系,甚至……廖启明那条线。
他想起廖启明举报余文国的事——孙浩悄悄告诉他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廖启明以为自己在钓鱼,殊不知自己也是鱼。
手机又震,是儿子班主任:“吴局长,吴语三天没来学校了,联系不上。他最后出现是在‘夜未央’酒吧,跟几个社会青年一起……”
吴良友血往头上涌:“我马上找!”
他打吴语电话,关机;打给常混的几个同学,支支吾吾。最后是派出所朋友透露:昨晚“夜未央”有人打架,有个学生模样的男孩被带走,名字对得上。
赶到派出所,吴语缩在长椅上,脸上带伤,衣服脏污。
看见吴良友,嘴一瘪要哭。
“闭嘴!”吴良友低吼,跟民警交涉。
事情不大,互殴,对方先动手,吴语算自卫。
但民警做笔录时随口一句:“那帮人提到什么‘矿场分红’,说你儿子吹牛他爸随便批个矿就几百万……”
吴良友脑子嗡的一声。
处理完手续,他把吴语拽上车,一巴掌扇过去:“矿场分红?你跟人说什么了?!”
吴语哭嚎:“我就吹个牛!他们笑我是书呆子,我气不过……”
“吹牛?!”吴良友眼睛赤红,“这话传到纪委耳朵里,你老子就得进去!”
车厢死寂。吴语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吴良友看着儿子,忽然悲从中来。
他捞钱,弄权,步步为营,想给家人筑个金窝。
结果儿子学成纨绔,老婆终日惶惶,家不像家。
手机再响,是陌生号码,他机械地接起。
“吴局长,我是鼎盛公司沈总。”
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荒草坪项目,我们希望公平竞争。但如果有谁想搞小动作……我叔叔在省纪委工作,他最讨厌以权谋私。”
电话挂断。
吴良友握着手机,像握着一块冰。
省纪委、沈副厅长、鼎盛公司。
所有碎片突然拼在一起:鼎盛进场不是偶然,是冲着清理战场来的。沈副厅长要借项目整顿县局,说不定……是更高层的意思。
他成了网里的鱼,网正在收紧。
回家路上,吴良友一言不发,吴语偷瞄他,不敢出声。
进小区时,门卫老张探头:“吴局,下午有两个人找你,说是审计局的,等你半天刚走。”
审计局?项目审计还没开始,为什么私下找?
吴良友嗯了一声,脚步加快。
开门进屋,王菊花红着眼坐在客厅:“老吴,下午来了两个人,问东城地块项目的事,还问咱们家经济情况……我说你不收礼,他们笑了一下。”
吴良友腿一软,扶住鞋柜。
“还有,”王菊花声音发抖,“我妈下午打电话,说老家传言,青坝坪煤矿的聂老根被抓了,在里面乱咬人……”
青坝坪煤矿、聂茂华、分红二十万。吴良友冲进书房,打开保险箱,现金、金条、存折……他胡乱往包里塞。
“你干什么?!”王菊花追进来。
“走。”吴良友声音嘶哑,“马上走。你带小语回娘家,别告诉任何人。”
“到底出什么事了?!”
吴良友不答,塞给她一张卡:“密码是你生日。里面有点钱,够你们用一阵。”
王菊花抓住他胳膊,眼泪直流:“一起走!咱们一家人一起!”
“一起走不了。”吴良友掰开她的手,“我得留下,把事处理完。处理好了,我去找你们;处理不好……”
他没说完,拎起包往外走。
到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妻子泪流满面,儿子惶恐不安,这个他经营了二十年的家,此刻摇摇欲坠。
“对不起。”他说,然后拉开门,走进夜色。
楼下,那辆黑色轿车还停着。
见他出来,车窗缓缓降下,周经理坐在里面,微笑点头。
吴良友视而不见,上车,发动。
他知道,从现在起,每一步都是悬崖。
网已收紧,他这只惊弓之鸟,还能飞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