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良友那句“五万元以下现金领用由袁大秀签字即可”像颗炸弹,把所有人都炸懵了。
下午党组会上,当吴良友将修改财务管理制度的关键点提出来时,会议室陷入死寂。
刘猛手里那支烟烧到过滤嘴了都没发觉,直到烫了手才“嘶”地扔进烟灰缸。
他抬起头,脸色铁青得像块生锈的铁板:“吴局!这不合规矩!”
他把“规矩”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五千块限额是局党组会集体定的,白纸黑字写进制度里。你现在一句话就要提十倍,还要把审批权下放给办公室副主任?这程序就不对!至少得先调研论证,再上党组会表决吧?”
刘猛越说越激动,脖子上的青筋都蹦出来了:
“再说了,五万块不是小数目!这么大额度,审批还这么松,将来要是有人钻空子,挪用公款、虚开发票,谁来担这个责任?纪委审计那边能通过吗?我坚决不同意!”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几个副局长你看我我看你,眼神交换着复杂的情绪。
冉德衡端着保温杯小口抿茶,方志高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但都没吭声。
吴良友脸色沉了下来。
他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钉子:
“刘组长,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现在是改革发展关键期,咱们局里这么多项目要跑,这么多关系要协调,五千块钱够干什么?请省厅领导吃顿饭都不够!难道每次用这点钱都要开党组会?等咱们会开完了,黄花菜都凉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这次基层乱成什么样,大家刚才都听到了。非常时期,就要用非常办法。提高额度、简化流程,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是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
“至于风险……”吴良友冷笑一声,“我吴良友既然敢提这个方案,就敢担这个责任!出任何问题,我负全责!”
“你负得起吗?”
刘猛寸步不让,“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将来真出了大事,不是你说负全责就能解决的!到时候整个班子都要被追责!”
“我说了算!”吴良友“啪”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跳起来,“党组会原则,少数服从多数!这事就这么定了!有不同意见可以保留,但必须执行!”
刘猛张了张嘴,还想再争,但看到吴良友那强硬到几乎蛮横的态度,再看看周围其他党组成员——冉德衡低头喝茶,方志高眼神躲闪,其他人要么看天花板要么看笔记本——他知道再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愤愤地又摸出一根烟,这次没点,就那么在手指间碾来碾去,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会议室里的空气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谁都没想到,讨论基层整顿的会议,会以这样涉及核心财务权力的激烈争吵收场。
吴良友却像没事人一样,迅速缓和了语气,主动转移话题:“好了,财务的事就先这么定。还有个人员调整的事情,也趁今天这个会,跟大家通个气。”
他看向方志高:“方局长,你下一步工作重心,要全部转移到‘两路’工程征地拆迁上。这是当前县里的头号工程,不能有任何闪失。”
接着,他语气平淡但不容置疑地补充道:“廖启明同志出院后身体还需要恢复,就让他协助你,做些资料整理、会议记录、沟通协调之类的辅助性工作。他经验丰富,可以帮你把把关。”
这话说得漂亮,但谁都听得出——廖启明被边缘化了。
吴良友继续安排,语气轻松得像在布置周末聚餐:“至于开发公司那边的工作,以后就全部交给余文国同志负责。他现在是执法监察大队大队长,同时兼任开发公司经理。廖启明同志就不再分管开发公司任何事务了,开发公司的项目直接向我和余文国同志汇报。”
方志高一听就愣住了,下意识反驳:“吴局,这……这恐怕不太妥当吧?”
他声音里带着急迫:“廖启明同志虽然受伤了,之前也有些……小问题,但开发公司那几个重点项目,尤其是荒草坪片区开发,从立项到规划到前期土地收储、拆迁动员,一直是他跟进,情况他最熟悉,人脉也都在他那里。中途突然换将,而且是换成交叉任职的余大队长,万一业务衔接不上,关键节点卡住了耽误项目进度怎么办?省厅和县里可催得很紧!三天两头来问进度!”
“项目进度已经拖了很久了!省厅的催办函都来了好几次,再耽误下去是要被严肃问责的!”
吴良友皱着眉,语气带着批评意味:“而且方局长,廖启明同志之前出的那些问题,你我都清楚。他胆子太大,做事太‘灵活’,有时候不讲究规矩。继续让他呆在开发公司这种资金密集、权力集中、诱惑多的敏感位置上,只会出更大乱子!我这也是为他好,让他离开是非之地,避避风头冷静下,也是保护干部!你明白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尤其多看了方志高两眼,意有所指:“再说了,干部轮岗交流是组织工作的常规操作,也是避免廉政风险、防止利益固化的有效手段。现在临时调整一下分工,怎么就不行了?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不能调整的特殊情况,或者……有什么猫腻,非得廖启明同志一直抓着开发公司不放?”
这话明显是敲山震虎,带着警告和试探的意味。
方志高心里一凛,背后冒出一层冷汗。
他知道吴良友这是在怀疑自己和廖启明有什么私下勾连或利益输送。
如果再争下去,等于不打自招,把自己拖下水。
他只好把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回去,脸色不太好看地点点头,闷声说:“行,你是局长,你定就行。我只从工作衔接角度提建议。我知道了。”
散会的时候,方志高觉得脚步有些沉重,像灌了铅。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哪是什么正常的干部轮岗?分明是吴良友借廖启明“受伤”和基层混乱的机会,在进行精准的权力洗牌和利益重新分配!
把可能出问题、不太听话的廖启明彻底边缘化,挂个虚职;再把开发公司这块肥得流油、涉及巨大利益的核心业务,从廖启明手里夺过来,交给自己绝对信得过的亲信——执法大队长余文国来兼管!
简直是一石二鸟:既排除了潜在隐患(廖启明和他的问题),又牢牢抓住了钱袋子(开发公司)。
而提议公费旅游、修改财务制度,恐怕也是为了后续更方便地动用资金,为自己(或小圈子)行事提供便利?
这套组合拳打得又快又狠,看似是为了解决基层乱象,实则是步步为营,巩固权位,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
高明,但也……危险。
同样参会的余文国,脚步却轻快得像踩了弹簧。
虽然脸上极力掩饰保持着严肃,但眼底那抹藏不住的得意和兴奋,还是泄露了真实心情。
兼任开发公司经理——那可是实打实的肥差,权力和油水都大大增加了。
走到停车场,余文国坐进自己那辆黑色轿车,却没有立刻发动。
他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压低声音:“嗯,按计划推进……吴局这边已经搞定了,财务口子开了……对,资金很快到位……放心……”
电话那头传来低沉的笑声。
而此刻,吴良友刚回到办公室,嘴角正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暮色中零星的灯火,心里盘算着:基层用公费旅游先稳住,矛盾缓一缓;财务制度改了,自己用钱更方便,额度也大了;人员调整按自己意图推进,廖启明被边缘化,余文国兼管开发公司……权力结构进一步优化了。
接下来,只要把荒草坪开发、“两路”征地几个大项目搞成,做出亮眼的政绩,自己在县主要领导那里的分量就更重,话语权就更大了。
明年再想办法往市里挪挪位置,哪怕是平调个闲职,级别上去了也行……
想到这儿,他感觉自己仿佛已经踏上了通往更高权力阶梯的红地毯,前景一片光明。
然而,他没注意到,办公室角落里那盆绿植的叶子已经微微发黄,像某种隐喻。
夜色渐深,国土局大楼大部分窗口的灯光都熄灭了,只有吴良友办公室的窗户还透出明亮而孤寂的光芒,像黑暗海面上的灯塔。
只是这座灯塔照亮的,是前路未卜的惊涛骇浪。
一场新的战役已悄然打响。
而这场战役的胜负,或许将决定他未来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多久,甚至决定他还能不能继续往上走。
但此刻,吴良友信心满满。
他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拿起那份集体旅游方案,嘴角抑制不住向上勾起——等这帮家伙旅游回来,玩嗨了,心气顺了,这队伍自然就好带了。
一切,尽在掌握。
他丝毫不知,后院那把火非但没灭,反而因为他今天这一系列的“神操作”,添了新柴。
财务制度那道口子,像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想再关上就难了。
而此刻,一百多公里外的黑川乡煤矿山上,挖掘机依旧轰鸣。
煤灰把半边山坡染成漆黑,远处望去乌烟瘴气,像大地丑陋的伤疤。
几个矿工坐在工棚外闲聊。
一个脸上皱纹像沟壑深刻的老矿工叹了口气:“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七上八下的,右眼皮老跳。聂所长前几天悄悄来山上看过一圈,没惊动别人,就跟我家老板在屋里嘀咕了好半天。我听了一耳朵,好像是叮嘱老板要把矿上相关手续抓紧补全,该打点的打点好,还说上面迟早会查,风声紧。我看啊,这阵‘自由风’刮不了多久,怕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可惜,他的忠告在弥漫的“快钱”气息和机器轰鸣的空气中,显得如此微弱,很快被夜风吹散,没人真正放在心上。
一场足以席卷整个系统的风暴,正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然积蓄着毁灭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