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良友睁开眼的时候,天刚蒙蒙亮,窗外还是灰蒙蒙的一片。
窗帘缝里钻进来一缕微光,不偏不倚正好照在床头柜的手机上,屏幕黑黢黢的,看着倒挺显眼。
他伸了个懒腰,刚想再赖两分钟床,那手机突然跟装了马达似的,“嗡嗡嗡” 地在桌面上震个不停,动静大得差点滑到地上。
吴良友闭着眼摸索过去,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一下,听筒里立刻传来办公室小张带着哭腔的声音:“吴局,出事儿了!水湾镇那边又闹起来了!好几个老人堵在推土机前面,说啥都不让动工,咋劝都不听!”
“知道了。” 吴良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坐起来,嗓子干得发哑,跟砂纸蹭木头似的,“你先让王所长过去盯着,千万别激化矛盾,我半小时就到现场。”
挂了电话,他盯着天花板出神,脑子里乱糟糟的。
这阵子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闭上眼睛全是移民迁建的图纸,还有那些用红笔圈出来的地质灾害点,密密麻麻的,看得人头疼。
老婆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嘟囔:“又这么早出门?你这身子是铁做的啊?就不知道歇一天?”
“没办法,事儿全凑一块儿了。” 吴良友掀开被子下床,脚刚沾地,手机又 “嗡嗡” 响了起来。他拿起来一看,是分管副县长黄诚的号码,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接起电话,黄诚的火气直接冲了过来:“良友!明溪江的水位监测报告怎么还没送过来?昨天开会我是不是说过今天一早就要?你这工作效率怎么回事?是不是不想干了!”
“黄县长,实在对不住,昨晚加班改报告改到凌晨三点多,我马上让办公室给您送过去,保证不耽误您的事。” 吴良友赶紧弓着腰,对着电话连连点头,挂了电话才直起身,忍不住对着空气骂了句 “真倒霉”。
洗漱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眼镜子,吓了一跳。
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黑眼圈重得跟熊猫似的,下巴上冒出一层青黑的胡茬,看着比实际年龄起码老了五岁。
他挤了一大把洗面奶,泡沫糊了满脸,用冷水 “哗啦” 一下泼在脸上,才算稍微清醒了点。
可脑子里还是跟装了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水湾镇的拆迁得赶紧推进,明溪江的防治方案还得细化,下午的协调会要提前准备,还有…… 弟弟那档子麻烦事。
吃早饭的时候,老婆把煎得金黄的鸡蛋推到他面前:“多吃点,看你这憔悴样。上午肯定又顾不上吃饭,垫垫肚子也好。对了,前天你弟来电话,说要开什么采石厂,让你帮忙,你可别掺和。那小子从小就不安分,别到时候把你也拖下水。”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话多。”
吴良友扒拉着碗里的粥,心里却更烦躁了。
弟弟那事,哪是说不掺和就能撇干净的?从小一起长大,弟弟总把好东西让给他,现在人家求到门上了,他能不管吗?
刚把车开出小区大门,弟弟吴良才的电话就追了过来,背景里全是电锯 “滋滋滋” 的刺耳声响。
“哥!采石厂的场地我看好了,就在老砖窑那边,租金都跟人家谈妥了!就差那个采矿许可证了,你得赶紧帮我跑跑,我这边工人都雇好了,再不开工,我这钱就全打水漂了!”
“我这儿一堆烂事还没处理完,哪有功夫天天盯着你的证?”
吴良友把车拐上主路,语气也沉了下来,“办手续得按规矩来,一步一步走流程,你以为是去菜市场买棵白菜那么简单?”
“哥,这可是关乎我后半辈子的大事!”
吴良才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八度,“我都打听清楚了,隔壁县的老王,跟你一个级别,他小舅子开沙场,人家三个月就回本了!你就给通融通融,走个加急流程不行吗?算我求你了!”
“行了行了,别啰嗦了,我知道了。”
吴良友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有空就去国土局问问,你别一天到晚催命似的。”
挂了电话,吴良友长长地叹了口气。
车窗外,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火辣辣地烤着地面,柏油路都快被晒化了,连吹进来的风都是烫的。
空调开着最大档,冷气吹在胳膊上,却压不住心里的躁劲儿。
他也知道管弟弟的事有风险,可一想到小时候弟弟把省下来的糖偷偷塞给他,自己却一口不吃,就硬不下心肠。
再说,要是真能帮弟弟把采石厂办起来,以后家里也多个照应,对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坏处……
正琢磨着,手机又响了,是指挥部的小李打来的:“吴局,省地质队的专家已经到了,说要去看看那几个滑坡点,问您要不要一起过去?”
“让他们先去,我处理完水湾镇的事就赶过去。”
吴良友捏了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感觉头更疼了。
他踩下油门,加快了车速。
路上的车渐渐多了起来,行人们都缩着脖子快步走,谁也不想在这大太阳底下多待。
吴良友看着窗外匆匆而过的景象,心里却跟压了块大石头似的,沉甸甸的。
水湾镇的事不能拖,老人们情绪激动,万一出点意外就麻烦了;明溪江的监测报告得赶紧送过去,不然黄县长那边没法交代;地质队的滑坡点检查也不能马虎,要是真出了滑坡事故,那责任就大了;还有弟弟的采石厂,虽说麻烦,可也不能不管……
这么多事堆在一起,跟一座座小山似的,压得他快喘不过气了。
他苦笑了一下,自己这局长当的,简直就是个 “救火队员”,哪儿有事就得往哪儿冲。
快到水湾镇的时候,他给王所长打了个电话:“老王,那边情况怎么样?没出什么乱子吧?”
“吴局,我正盯着呢,老人们就是坐在推土机前面不肯动,没闹大事。我跟他们好说歹说,他们就是听不进去,就等您来了。” 王所长的声音里满是无奈。
“行,我马上就到,你再稳住他们,千万别跟他们起冲突。” 吴良友挂了电话,深吸了一口气。
车刚拐进村子,就听见前面吵吵嚷嚷的声音。
他远远望去,几辆推土机停在村口的空地上,像几头笨重的大象,十几个老人围坐在机器前面,手里拄着拐杖,一个个脸色都不好看。
王所长带着几个民警在旁边劝着,嘴皮都快磨破了,可老人们根本不买账。
吴良友把车停好,推开车门走了过去。
刚靠近,就有人喊了一声:“吴局来了!”
老人们齐刷刷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埋怨、期盼,还有一丝警惕。
吴良友知道,这些老人在村里住了一辈子,突然要他们搬离故土,心里肯定不好受。
他走到领头的李老汉面前,蹲下身递了根烟:“李叔,这么热的天,您怎么不在家歇着?坐这儿多晒啊。”
李老汉瞥了他一眼,没接烟,把手里的旱烟杆往地上磕了磕:“歇?房子都要被你们推了,我能歇得住吗?”
他指了指身后那排老旧的土坯房,墙皮都已经剥落了,露出里面的黄土:“这房子是我爷爷传下来的,住了三代人了。我爹在这儿娶的我娘,我在这儿生的我儿子,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念想,你们说拆就拆,问过我们的意见吗?”
吴良友心里叹了口气,耐心解释:“李叔,我知道您舍不得。可这是国家工程,明溪江要蓄水,您这房子在水位线以下,要是不迁走,到时候淹了,多危险啊。”
“我们新建的安置点都弄好了,房子比这宽敞,水电都齐全,还有卫生院、学校,住着比这儿方便多了。”
“方便有啥用?那不是我的家!”
李老汉的情绪激动起来,“我家堂屋里还挂着我爷的画像呢,那是民国时候画的,搬过去往哪儿挂?你们这些当官的,就知道讲政策、讲规定,懂什么叫根吗?”
旁边的张大妈也跟着搭腔:“就是!我家院子里那棵石榴树,都长了二十多年了,每年都结一筐石榴,孩子们都爱吃。搬过去能把树也挪走吗?就算挪走了,还能活吗?”
“树可以挪,我们找专业的园艺师傅来移,保证能活。” 吴良友赶紧说。
“拉倒吧!” 一个大爷反驳道,“上次村东头老王移棵桃树,又是挖坑又是浇水,折腾了好几天,结果第二年就枯了。你们就是嘴上说得好听!”
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抱怨着,场面一下子就乱了。
吴良友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把衬衫都浸湿了,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印子。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刚想再说点什么安抚大家的情绪,手机又 “嗡嗡” 响了起来。
他拿起来一看,是地质队专家的电话,心里顿时一紧。接起电话,专家急促的声音传了过来:“吴局,不好了!我们在三号滑坡点发现了新的裂缝,而且有扩大的迹象,情况有点危险,你最好马上过来一趟!”
“好,我这就过去!” 吴良友立刻站起身,对着老人们说,“各位叔伯婶子,你们先到旁边的树荫下凉快凉快,别中暑了。这事我记在心里了,下午我一定回来跟大家好好商量,保证给你们一个满意的说法。”
他刚要转身上车,李老汉突然拄着拐杖站起来,往地上一顿:“吴局,你可别糊弄我们!我们也不要求别的,就想多待几天,把家里的老物件收拾收拾,把该带走的念想都带上。”
“您放心,我说话算数,肯定给你们留够时间。”
吴良友郑重地点点头,挥了挥手,钻进了车里。
发动汽车的时候,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老人们还坐在推土机前面,像一丛扎在地上的野草,倔强又执着。
他轻轻叹了口气,踩下油门,朝着滑坡点的方向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