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县城仿佛一个还没睡醒的懒汉,浑身裹在奶白色的薄雾里,能见度低得可怜,五十米外不分人畜。
街道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唯有环卫老师傅那把大扫帚划过地面,发出单调而执着的“唰唰”声,偶尔有一辆赶早的三轮摩托车像受了惊的野狗般窜过去,引擎的嘶吼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划破这黏稠的宁静。
十字路口的“刘记早点”已经支起了摊子,成了这片混沌中唯一温暖实在的光源。
大铁锅里的油烧得滚烫,冒着缕缕青烟,老板刘胖子,人如其名,圆滚滚的肚子系着沾满油渍的围裙,手法娴熟地将面团抻成长条,“啪”地一声扔进油锅,面块瞬间在热油中欢快地翻滚、膨胀,蜕变成一根根金黄酥脆的油条。
那霸道的香气混合着路边青草带着露水的潮气,蛮横地钻进早起行人的鼻腔,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直打鼓。
吴良友开着单位那辆老款黑色帕萨特经过时,特意降下车窗,狠狠地抽了抽鼻子——
嗯,这味道踏实,人间烟火,比办公室里那故作高深的茶叶沫子提神多了。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辆帕萨特年纪怕是比单位新来的实习生还大,方向盘套磨得油光发亮,记录着无数次的辗转与算计。
仪表盘上,电子钟的数字不紧不慢地跳了一下,显示5:36。
吴良友抬手揉了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昨晚又熬到两点,把今天要上报的材料像过筛子似的翻来覆去核对了三遍,生怕出一个纰漏。
老婆总骂他是“属陀螺的,不抽不转”,家里大事小情一概不管,一门心思扎在工作上,像个殉道者。
可只有吴良友自己清楚,他这“拼”,表面是为了那顶随时可能易主的乌纱帽,内里却藏着更多不能为外人道的弯弯绕绕。
就像老母鸡孵蛋,表面上一动不动,稳如泰山,肚子底下却藏着无数等着破壳的算计,每一步都得踩准了,踩稳了,不能行差踏错。
他从副驾拿起那个磕碰掉漆的保温杯,拧开,灌了一大口浓茶。
茶叶是廉价的茉莉花茶,苦涩得呛喉咙,但胜在提神效果拔群。
温热的、带着浓郁花香精味道的茶水滑过喉咙,他定了定神,轻轻踩下油门,帕萨特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朝着县政府的方向驶去。
县城就这么大,从家到县政府,拢共不到十分钟的车程,他却开得慢悠悠,脑子里像放ppt似的过着流程:先汇报开发区征地数据,务必细致到每一户的面积、补偿金额,显得工作扎实,无可挑剔;再提失地农民的后续保障,强调已经联系了职业学校搞技能培训,显得考虑周全,充满人文关怀;最重要的,是那个“荒草坪”项目,得趁黄县长签字的空当,“不经意”地、“顺嘴”那么一提,不能太刻意,显得别有用心,又得让他记在心里,留下印象。
想到这儿,吴良友下意识瞥了眼副驾上那个公文包。
包是去年单位统一发的,人造革的边角已经磨出了毛边,露出了里面白色的底子,寒酸得紧。
但吴良友知道,这包里的东西,金贵着呢。
最上面是征地工作汇报,二十多页纸,用各种颜色的荧光笔标满了重点,密密麻麻;中间夹着三份建设用地审批表,薄薄的几张纸,背后却牵着无数看不见的手腕子:县委办李主任的外甥要开加工厂,局里老周的女婿想搞仓储物流,还有他那个八竿子才打得着的远房表哥的小舅子,托了三回关系,请了两顿饭,才把材料递到他手上;最底下,小心翼翼地压着关于“荒草坪”项目的可行性简表,是让手下小王熬夜加班做的,字大、图多、色彩鲜艳,目的明确——就是为了方便日理万机的黄副县长能够快速看懂,一目了然。
这些审批表上的每一个名字,背后都连着一张或明或暗的利益网。
上次局里那个愣头青小周,不就是因为算错了一户的补偿款,小数点后移了一位,结果人家直接拉横幅闹到了县政府大门口,最后还是他吴良友厚着老脸,托关系、说好话,逼小周自掏腰包摆了几桌才把这事摆平。
从那以后,凡是经他手的文件,尤其是涉及真金白银的,必须亲自过三遍,半点不敢马虎。
六点整,车子稳稳拐进县政府门前的林荫道。
路边的玉兰树刚刚冒出毛茸茸的新芽,在晨曦中嫩得发亮,透着勃勃生机。
但吴良友根本没心思欣赏这初春的景致——他满脑子都是“签字”、“立项”、“审批”,连眼皮都没舍得抬一下。
他把车停进那个写着“局长 吴良友”的指定车位,熄了火,却没有立刻下车,而是对着车内后视镜,仔细理了理脖子上那条前年开会发的、化纤料子硬邦邦的领带,又伸手把额前几根不听话翘起来的头发狠狠摁了下去。
他长相普通,属于扔进人堆里瞬间消失的类型,但胜在收拾得干净利落,夹克衫熨烫得平平整整,皮鞋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浑身上下都透着标准的“体制内”气息。
锁好车,吴良友提上那个“内涵丰富”的公文包,迈步走向办公楼。
皮鞋后跟敲击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噔噔噔”的清脆响声,节奏均匀,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像戏曲开场前的快板。
这声音,他听了整整十五年,从一开始的紧张忐忑,到如今的习以为常,甚至隐隐有些享受——在这座小县城里,这脚步声本身,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能压过不少人了。
“吴局,今天够早的啊!”值班室的老聂探出半个身子,手里端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色大字的搪瓷缸,热情地打着招呼。
“聂师傅早,”吴良友脸上瞬间堆起标准的、程式化的假笑,“黄县长今天要开常委会,我得早点来把工作汇报了,不能耽误领导的正事。”
“还是您敬业!”老聂竖起大拇指,随即压低声音,带着点熟稔的调侃,“刚看见刘记出摊了,那烤大饼,香得很!不给黄副县长带两个当早餐?”
吴良友笑了笑,没接话。
送大饼?太小儿科了,上不得台面。
他今天要递到黄副县长面前的“话”,比那几个大饼金贵万倍不止。
他随意跟老聂闲扯了两句,便径直朝着四楼走去。
黄副县长的办公室,就在走廊最里面那间。
刚走到四楼楼梯口,就撞见了黄副县长的秘书张华。
小伙子戴着黑框眼镜,抱着一摞比他还高的文件,看见吴良友,立刻停下脚步,脸上挤出笑容:“吴局来了?黄县长还没到,估计得七点半左右。”
“没事,我等会儿就行,不着急。”吴良友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过去一根中华,“张秘书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张华接过烟,别在耳后,说了句“那您自便,有事叫我”,就匆匆往茶水间方向去了。
吴良友靠在冰凉的金属栏杆上,深吸一口气,从公文包里把那份征地汇报又抽了出来,装模作样地翻看着。
其实里面的内容他早就倒背如流,但手里拿着点东西,总能掩盖内心的些许焦躁。
阳光渐渐变得强烈起来,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正好照在汇报材料上,“征地128.5亩”、“补偿款676万元”这些加粗放大的数字,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扎眼。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纸面上滑动,最终在“荒草坪土地整理项目”那几个字上顿了顿,指尖微微用力——这才是今天这场汇报的重头戏,是藏在正餐下面的主菜。
那片地在开发区边缘,原本是片没人要的荒坡,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和灌木,狗都不乐意去。
去年县里规划调整,风向一变,这块废地立刻成了香饽饽。
只要稍微投入点资金,搞个土地整理,把杂草一清,土坡一平,立刻就能摇身一变,成为新增的耕地指标。
这指标,既能用来平衡开发区占用的建设用地,完成上级考核任务,操作得当,中间还能捞到不少“好处”。
宏达公司的老板向先汉,鼻子比狗还灵,早就盯上了这块肥肉,托了好几层关系找到他,拍着胸脯许诺,事成之后,给他五个点的“辛苦费”——那可是上百万的真金白银,由不得他吴良友不动心。
但这块肉虽然肥,却不好下咽,风险不小。
项目的立项,最关键的一环,必须得到黄副县长的签字首肯。
黄县长这人,表面看着一团和气,见谁都是笑眯眯的,实则心思深沉,眼光毒辣,没那么好糊弄。
吴良友为此琢磨了半宿,才想出这个“顺嘴一提”的法子,力求做到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进可攻,退可守。
“吴局,您怎么在这儿站着?”
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了吴良友一跳。
回头一看,是手下的小王,抱着一摞文件,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
“吴局,昨晚按您要求修改的荒草坪项目简表,我怕有疏漏,趁黄县长没来,再核对一遍。”
小王喘了口气,凑近些,压低声音说,“对了,刚才我来的时候,看见城关镇的王书记了,好像也是来找黄县长的,脸色不太好看。”
“王胖子?”吴良友的眉头立刻皱成了川字。
城关镇的王书记,跟他向来不对付,上次征地抢功劳就差没当面拍桌子了。
这老小子,来得这么早,肯定没憋好屁。“他来干什么?知道具体什么事吗?”
“不清楚,”小王擦了把汗,摇摇头,“就看他和张秘书在走廊口说了两句,脸色挺急的,然后就往黄县长办公室那边去了。”
吴良友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上看材料了,快步走向黄县长办公室方向。
果然,离着老远,就看见王书记那略显肥胖的身影在办公室门口的走廊里来回踱步,像一头焦躁不安的困兽。
“王书记,这么巧?你也来找黄县长?”
吴良友调整好面部肌肉,皮笑肉不笑地迎上去打招呼。
王书记回头看见是他,脸色细微地变了一下,随即也挂上了同款假笑:“哟,吴局,你也来了?我过来找领导汇报点工作上的小事。”
“什么事这么着急,一大早就来堵门?”
吴良友可不吃他这套,直接追问,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王书记打了个哈哈,试图蒙混过关:“还能有啥?不就是征地那点破事嘛,最后那几户‘钉子户’,思想工作难做得很,想跟黄县长详细说说情况,请示一下下一步怎么办。”
吴良友心里一沉,一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起来。
那几户所谓的“钉子户”,他昨晚刚亲自带队,连哄带吓,软硬兼施,连夜找好了过渡房,天没亮就盯着他们搬走了!王胖子这个时候跑来提这茬,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想给他上眼药,拆他的台!
他强压住火气,语气却冷了下来:
“王书记,你的消息可能滞后了。那几户群众,我们已经按照政策,连夜妥善安置好了,今天一早都已经全部搬离。他们的过渡房、生活安排,我们都处理得妥妥当当,老人孩子都没委屈着,现在已经不存在你说的问题了。”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加重了语气,“我马上要跟黄副县长汇报开发区征地的整体进度和后续安排,时间紧,任务重。王书记要是没别的事,是不是先回去?别耽误了县里的正事。”
这话里的逐客令,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
王书记的脸瞬间僵住,像是被冻住的肥肉,冷笑一声:“行,行,吴局手段高,动作快,是我多管闲事了,不碍您的眼。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征地后续要是再出什么岔子,可别又把责任往我们城关镇头上推!”
说完,重重地“哼”了一声,甩着袖子,气呼呼地走了。
看着王书记略显臃肿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吴良友脸上的最后一丝笑意也彻底消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这老王八蛋,处处跟他作对,等着瞧,总有你好看的时候!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能让这老小子影响了今天的全盘计划。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了熟悉的、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伴随着张华清晰的声音:“黄副县长,这边请,办公室都收拾好了。”
吴良友立刻像上了发条的玩具兵,瞬间切换状态。
他挺直腰板,脸上迅速堆起恭敬而不失热情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只见黄诚县长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色西装,手里拎着款式经典的黑色公文包,正慢悠悠地走过来。
他赶紧上前一步,微微躬身:“黄县长,早上好!”
黄诚抬头看见他,脸上露出那种经过千锤百炼、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显得平易近人:“良友来了?挺早嘛。进来坐吧。”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吴良友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去一半。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进了办公室,一股淡淡的龙井茶香混合着优质烟草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黄副县长最喜欢的搭配,看来领导今天心情应该不错。
他把公文包轻轻放在沙发旁,双手下意识地在裤腿上蹭了蹭,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黄县长,您先忙,我不急,等您处理完手头的事再说。”
黄诚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坐下,端起张华刚刚泡好、热气腾腾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气,呷了一口,然后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吧,别站着。这么早过来,肯定有要紧事?说吧。”
吴良友挨着沙发边缘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摆出全神贯注、认真聆听指示的姿态:
“是的,黄县长。主要是关于开发区征地工作的后续进展,还有……还有一个关于荒草坪土地整理项目的初步设想,想趁您有空,跟您详细汇报一下,听听您的指示……”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甚至语气停顿,都得反复斟酌,说在点子上,既要达到目的,又不能引起领导的丝毫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