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鬼天气,简直了。
清晨的县城被一场浓得离谱的大雾给彻底吞了,那雾浓得啊,感觉伸手出去捞一把,都能拧出水来。
能见度低到令人发指,五米开外,别说人畜不分了,连是人是电线杆子都得凑近了才能看清。
空气又湿又冷,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身上那件薄薄的夏衣早就成了第二层皮肤,紧紧裹着,那感觉,别提多难受了。
县国土资源局的副局长方志高,绝对是这座小城里醒得最早的那拨人里的一个。心里揣着事,想睡也睡不踏实。还不到五点,他就睁着眼瞪着天花板了,心里头那点心事,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
今天上午九点,县里那个经济开发区征地动员大会,主要领导点名让他负责政策解读。
这活儿,表面上看着风光,是领导信任,实际上呢?纯纯是坐在火山口上烤。
征地拆迁这玩意儿,一头牵着县里经济发展的宏伟蓝图,另一头直接拴着老百姓的身家性命。
政策条文上哪怕一个字眼写得含糊了点,都可能变成点燃炸药桶的引信。
方志高感觉自己像个在厨房里混了大半辈子的老厨子,越是招牌菜,临到出锅的时候心里越是没底,生怕火候差了一星半点,就把一锅好菜给做砸了。
昨天下午他最后一遍审阅汇报材料的时候,就觉得好几处关键表述含糊其辞,核心程序更是语焉不详,跟说了啥又好像啥也没说一样。
尤其是最要命的补偿标准部分,写得那叫一个云山雾罩,跟这窗外的天气有得一拼。
这要是原封不动拿到会上去念,底下那些关系到切身利益的村民代表还不得当场炸锅?
“这材料要坏事!”这念头像根针似的扎了他一下,让他一个激灵就从床上弹了起来。
也顾不上换衣服,直接拧开书桌上的台灯,抓起那支跟了他五年、笔尖都快磨秃噜皮的红笔,就开始在材料上划拉。
灯光下,他眉头拧成了个疙瘩,神情专注得吓人,不时在稿纸的空白处写下密密麻麻的备注,那字迹,也就他自己能看懂。
当看到“按区域综合定价”那一栏时,他差点没给气乐了——
这简直是糊弄鬼的废话文学巅峰之作!他毫不犹豫,红笔一挥,在旁边空白处用力批注:必须明确写出一类区每亩4.8万元,二类区3.9万元,三类区3.2万元!后面还得用括号附上,立刻整理对应村社的详细清单,青苗费、地上附着物补偿这些杂七杂八的,也得给我列出具体明细,少跟我玩虚的!
等他终于把材料从头到尾啃完改好,窗外已经透出点灰蒙蒙的光亮了。
方志高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全身骨头关节跟生锈了没上油的齿轮似的,发出一阵轻微的“咔咔”声。
他这才感觉到,睡衣后背早就被汗水浸得透湿,凉飕飕地贴在皮肤上。
六点半,他麻利地换上那身标志性的“工作服”——万年不变的藏青色夹克、洗得有点发白的深色牛仔裤,还有那双擦得锃亮、能当镜子照的黑皮鞋。出门右拐,熟门熟路地钻进那家“王记早点铺”。
“方局早啊!您瞧瞧这天,雾大的,跟咱这刚磨出来的豆浆一个色儿!”
老板王胖子一边手脚麻利地用夹子夹着热气腾腾的包子,一边熟络地搭着话,“听说今儿有重要会议?看您这打扮,精神!”
“可不嘛,鬼天气。”
方志高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随口应了一句,目光却还下意识地瞟向窗外那片白茫茫,脑子里还在反复过着材料里的几个关键数据,生怕有哪里考虑不周。
匆匆扒拉完早餐,他推出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半旧自行车,一头扎进了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里。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快到单位门口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一声,是条短信提示音。
他单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摸出手机瞥了一眼,是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以为是啥垃圾广告或者诈骗信息,他看都懒得点开,直接拇指一划熄了屏,又给塞回了口袋深处。
这会儿他满脑子都是会议材料,哪有闲工夫理会这些。
单位是栋有些年头的老旧六层红砖楼,墙皮都有点斑驳了。
他刚推着自行车走到楼下停车棚锁好,上到二楼,还没走进自己办公室呢,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喧哗声,叽叽喳喳的,跟菜市场早市有得一拼。
监察大队那个副队长雷文达,正举着手机,嗓门洪亮得整层楼都能听见,语气里带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劲儿:
“快来看嘿!都过来瞧瞧!咱们吴局长这回可算是出名了!都被人编成打油诗群发出来了!这文采,绝了!”
方志高心里当时就“咯噔”一下,沉着脸快步走过去:“干什么呢!什么事这么热闹?一大早围在这走廊里,像什么样子!”
他这一嗓子,带着副局长的威严,围在一起的人群像被按了暂停键,瞬间安静了不少,下意识地给他让开了一条道。
雷文达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笑容,把手机屏幕往方志高眼前又凑近了几分:“方局您还没看吧?刚收到的短信,新鲜出炉!说咱们吴局长搞改革搞到床上去了!啧啧,您瞧瞧这用词,这比喻,生动形象得很呐!”
他故意把“床上”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方志高这才猛地想起口袋里那条被他忽略的短信。
他赶紧掏出手机点开,屏幕上那几行粗俗不堪的诗句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直直刺向一把手吴良友,甚至还非常隐晦地点出了“杨柳”和“良友”这两个关键词。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黑得能滴出水来。
“胡闹!简直是胡闹!”他声音冷得像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气,“都别传了!赶紧删掉!这是有人故意造谣生事,想破坏我们局里的改革大局!谁再传播、再议论,一旦查实,严肃处理!”
他立刻让跟在身后的办公室主任林少虎去通知各股室负责人,马上到小会议室开个紧急短会,统一思想,强调纪律,必须把这事的影响压到最低。
然而,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种事情,就像泼出去的水,想完全收回来,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依旧浓重、丝毫没有散去意思的大雾,感觉单位此刻面临的局面,就跟这鬼天气一模一样,迷雾重重,暗流汹涌,让人心里头发毛。
而那条恶毒下作的短信,恐怕,仅仅只是个开始。
更让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安,像揣了只小兔子似的七上八下的,是一把手吴良友的电话。
从清晨到现在,他尝试拨了好几次,听筒里传来的,永远是那个冰冷而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