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南峰,聚仙台。
时值冬十一月,北风呼啸,千山寂寥。峰顶终年缭绕的云雾在午后散开片刻,露出下方万丈深渊和如剑指天的群峰。台上一株千年古松虬枝盘结,树下三块青石如天然石凳,石面光滑,不知被多少代修道之人坐过。此刻,两块石凳上已有人。
段思平坐在东首,一身半旧青衫,须发皆白,面容却红润如婴孩,正闭目养神。他身旁放着一个竹编的鱼篓,篓中几尾银色小鱼在浅浅的水中游弋——这是他从洱海源头带来的,说此地山泉清冽,让鱼儿也沾沾仙气。其实是以鱼观水,以水观道,是他返璞归真后悟出的修行法门。
逍遥子坐在西首,依旧是那身飘逸青袍,发髻以木簪随意绾着,手中拿着一卷摊开的竹简,目光却落在云海之上。他面前的地面上,用碎石摆出一个复杂的阵图,阵图中几片枯叶无风自动,缓缓旋转,仿佛有生命般。这是他在推演天地能量的流转规律,阵图虽简,却蕴含着他“阵法通天”境界的最新领悟。
两人已在此等候七日。
七日来,他们很少交谈,多数时候各自静坐、观云、听风、推演。偶尔说起武道感悟,也是寥寥数语,点到即止。到了他们这般境界,言语已是多余,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领会对方所思所想。
午时三刻,逍遥子忽然抬眼望向北方的山道。
“来了。”他只说了两个字。
段思平缓缓睁眼,眼中澄明如镜,映出远山近松。他没有转头,只是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步履沉稳,气息绵长,比当年又精进了。”
山道上,一个身影正缓缓登临。
赵匡胤没有施展轻功,而是一步一步踏着石阶上行。他依然穿着那身玄青色粗布劲装,外罩的羊皮袄子在寒风中微微飘动,背上的盘龙棍用粗布裹着,只露出乌黑的棍端。他的面容比离开汴京时清瘦了些,颧骨微凸,眼窝略深,但眼神却更加明亮锐利,如寒夜星辰。
从汴京到华山,他走了整整二十天。这二十天里,他刻意放缓脚步,有时在山中露宿,有时在村落借宿,像一个真正的江湖客,重新感受这人间烟火。他吃过农家粗粝的粟米饭,喝过山泉煮的野茶,听过樵夫唱的山歌,看过孩童在村口嬉戏。这些平凡景象,比皇宫里的金碧辉煌更让他心安。
登上最后一级石阶时,他停下脚步,望向聚仙台。
古松下,两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时间仿如流水,过的真快啊。自从三人结识,如今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他们都已站在武道巅峰,也都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
赵匡胤踏上聚仙台,脚步落在青石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段思平和逍遥子同时转过身来。
三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没有言语,没有激动,甚至没有久别重逢的感慨。只是静静地看着彼此,仿佛要将这三十年的光阴,从对方眼中一一读出。
段思平看到了赵匡胤眼中的疲惫与释然。那疲惫是十年帝王生涯留下的烙印,那释然是放下重担后的解脱。他还看到,这位兄弟的武道境界果然如逍遥子所言,已臻“王道融武”的化境——不是简单的武道与权术结合,而是将帝王心术、治国之道、人生感悟全部融入了武道之中,走出了一条前所未有的路。
逍遥子看到了赵匡胤气息的变化。这位曾经的帝王,此刻气息内敛如深渊,却又磅礴如山海。更奇妙的是,他周身隐隐有金色光华流转——那不是真气外放,而是生命本质提升后自然散发的“道韵”。这种道韵,逍遥子只在一些古籍记载的得道高人身上读到过,今日亲眼所见,方知古人诚不我欺。
赵匡胤看到的更多。他看到段思平坐在那里,就像与这华山融为一体,气息悠长深远,如大地般厚重,又如春风般温和。这是返璞归真的极致,是化繁为简,是万法归宗。他看到逍遥子面前的阵图,那阵图看似随意摆放,实则暗合天地至理,每一块石头的位置,每一片枯叶的轨迹,都蕴含着无穷玄机。这是阵法通天的境界,是以人力窥天机,以凡躯测天道。
良久,段思平缓缓站起,走到赵匡胤身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来了。”他说。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包含了千言万语。来了就好,来了就不晚,来了我们就还能并肩前行。
赵匡胤点点头:“来了。”
逍遥子也站起身,拂去衣上尘土,走到两人身边。他上下打量赵匡胤,忽然笑了:“脱去龙袍,一身布衣,倒更顺眼些。”
赵匡胤也笑了:“那身袍子太重,穿久了累。”
三人相视而笑。笑声在华山之巅回荡,惊起了岩缝中栖息的寒鸦,扑棱棱飞向云天。笑着笑着,赵匡胤眼中忽然有些湿润。他想起汴京城,想起皇城,想起那些他割舍不下的人。但此刻,站在两位老友身边,看着他们理解的眼神,他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坐吧。”段思平指了指剩下的那块青石。
三人重新落座,围成一个三角形。中间的空地上,逍遥子将阵图稍作调整,让那些枯叶旋转得更快了些。段思平从鱼篓中舀出一瓢水,洒在阵图周围,水珠落地,恰好形成一个圆形水圈,将阵图围在中央。赵匡胤解下背上的盘龙棍,竖在身旁,棍身微微震动,发出低沉的嗡鸣。
三股气息在聚仙台上交融。
段思平的气息温润绵长,如大地回春;逍遥子的气息灵动玄奥,如风过山林;赵匡胤的气息刚猛磅礴,如龙腾九天。三股气息本不相同,却在空中缓缓融合,形成一个完整的气场。气场笼罩整个聚仙台,连风声都小了,云雾不敢靠近,阳光穿过稀薄云层,洒下道道金辉。
“这些年,”逍遥子先开口,目光望向远方云海,“我在天山布阵观星,段兄在洱海悟道养生,赵兄弟在汴京治国安邦。三条路,三个方向,却都走到了这里。”
赵匡胤摩挲着盘龙棍:“是啊,都走到了这里。只是我这条路,走得最是曲折。”
“最曲折,却也最丰盈。”段思平缓缓道,“帝王之路,权谋之术,征战杀伐,治国安民……这些经历,都是武道修行最珍贵的资粮。我这些年隐居山林,返璞归真,虽得清净,却也少了这份厚重。”
逍遥子点头:“正是。武道至极,本就不是闭门造车能达成的。需得历遍红尘,尝尽甘苦,方知天地之大,武道之深。赵兄弟这十年帝王生涯,看似耽误了修行,实则奠基了通往巅峰的台阶。”
赵匡胤沉默片刻,轻声道:“只是这台阶,踏上去时太重,离开时……太痛。”
段思平和逍遥子都理解地点头。他们知道赵匡胤放不下的是什么——那些子女,那个他一手缔造的王朝,那些他牵挂的人。但武道之路就是这样,有得必有舍,想触摸那至高境界,就要放下尘世牵绊。
“五年后是小成之机,十一年后是大破之期。”逍遥子转移了话题,指向地上的阵图,“这是我最新推演的结果。五年后,天地能量会有一个小高峰,或有机会破碎虚空,以我们三人的功力,最起码可以打开一道缝隙,窥见门后景象。十一年后,必是真正的时机。”
赵匡胤凝视阵图,那些旋转的枯叶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星辰轨迹,江河奔流,四季轮回。他虽然不通阵法,但“王道融武”的境界让他对“势”的理解达到了极致,此刻竟能看懂这阵图中蕴含的天地至理。
“五年……十一年……”他喃喃道,“够长了,也够短了。”
够长,是因为他们还有时间继续修炼,继续准备。够短,是因为人生百年,他们都已经不年轻了——段思平八十三岁,逍遥子六十六岁,他自己四十九岁。十一年,对常人来说或许不短,对他们而言,已是最后的窗口。
段思平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袋,倒出三颗朱红色的丹药:“这是我在苍山以百年灵芝、雪山参、洱海珍珠炼制的‘养元丹’,能固本培元,延缓衰老。我们三人各服一颗,可保六年内生机不衰,十二年内存续有望。”
逍遥子接过一颗,嗅了嗅,赞道:“好药。药性温和醇厚,正合养生之道。”他服下丹药,闭目调息片刻,再睁眼时,眼中神光更盛。
赵匡胤也服下丹药。丹药入喉即化,一股暖流遍布四肢百骸,连月来奔波劳顿的疲惫一扫而空,精神为之一振。他知道,这是段思平为他准备的——知道他刚经历大悲大累,身心俱疲,需要这样的丹药调理。
三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坐着,感受着丹药之力在体内流转,感受着三股气息在聚仙台上交融。夕阳西下,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台上,仿佛三座古老的石碑。
远处传来钟声,是山下道观晚课的钟鸣。钟声悠远,穿过千山万壑,抵达峰顶时已如天籁。
赵匡胤忽然开口:“今夜,我们就在此过夜吧。”
段思平点头:“好。”
逍遥子笑道:“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以星月为灯,正是修道之人本色。”
夜幕降临,繁星渐显。华山之巅,三位当世武道巅峰的人物,就这样坐在古松下,看星河流转,听松涛阵阵。他们各自走过了漫长而不同的路,如今终于重聚,为了同一个目标——破碎虚空,追寻那武道至极,生命终极的奥秘。
而这条路,他们将要并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