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九年十月二十,汴京的初雪来得比往年都早。黄昏时分,细碎的雪花便开始飘落,到入夜时,皇城的琉璃瓦上已覆了薄薄一层白。福宁殿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不是天气的寒,是人心深处的寒。
赵匡胤坐在暖阁的御案后,手中握着一卷《庄子》,目光却落在窗外的飞雪上。案头放着一壶温好的酒,两只玉杯,这是半个时辰前他命内侍准备的。今夜他要见一个人,一个他必须见,却最不愿以这种方式见的人。
殿外传来脚步声,沉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内侍低声禀报:“陛下,晋王到了。”
“让他进来。”赵匡胤放下书卷。
殿门推开,赵光义踏雪而入。他今夜穿着一身紫色常服,外罩玄色大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阴郁。进殿后,他解下大氅交给内侍,恭敬行礼:“臣弟拜见皇兄。”
“坐吧。”赵匡胤指了指案前的绣墩,“把门带上,朕有话对你说。”
内侍悄然退下,殿门关闭,暖阁中只余兄弟二人。炭火噼啪作响,雪落无声,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
赵光义在绣墩上坐下,目光扫过案上的酒壶玉杯,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赵匡胤注意到了,却没有点破,只是缓缓道:“光义,你可还记得,显德七年正月初四,陈桥驿的那个早晨?”
赵光义一怔,随即道:“臣弟记得。那日天降大雪,将士们将黄袍披在皇兄身上,皇兄说‘既如此,当与诸公共富贵’。”
“是啊,共富贵。”赵匡胤拿起酒壶,斟满两杯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玉杯中荡漾,“这十年来,朕与你,与德昭、德方他们,还有这大宋的江山,算是富贵了吧?”
“全赖皇兄英明神武。”赵光义垂首道,手指在膝上微微收紧。
赵匡胤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自己拿起另一杯,却不饮,只是看着杯中倒影:“光义,朕这些日子常在想,这帝王之位,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万里江山?是生杀大权?还是……无穷无尽的猜忌与孤寂?”
赵光义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皇兄何出此言?如今天下将定,四海升平,正是皇兄励精图治、开创盛世之时——”
“朕累了。”赵匡胤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这些年来,南征北战,治国安邦,朕没有一日安睡。如今北汉将灭,幽云可期,这江山……也该交给能继续守护它的人了。”
赵光义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死死盯着皇兄手中的酒杯,又看看自己面前那杯,喉结滚动:“皇兄的意思是……”
“喝了这杯酒,朕告诉你。”赵匡胤举杯。
殿内烛火跳动,在墙壁上投下摇晃的影子。赵光义的手微微颤抖,他端起玉杯,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他想起这些日子皇兄频繁召见德方、德昭,想起宫中隐约流传的立储传言,想起自己这开封尹的位置虽尊,却始终离那御座一步之遥。
这一步,他等了十年。
赵光义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举杯:“臣弟敬皇兄。”
两人同时饮酒。赵匡胤一饮而尽,赵光义却只抿了一小口——不,那不是抿,他的唇根本没有碰到杯沿,只是做了个饮酒的动作,酒液悉数顺着袖中的暗管流入了预先藏好的皮囊。
这一切做得极其隐蔽,寻常人绝难察觉。但赵匡胤不是寻常人。
酒入喉的瞬间,他便察觉到了异样。那酒香醇厚,却掺杂着一丝极淡的甜腥——是“牵机引”,南唐宫廷秘传的剧毒,无色无味,唯遇内力高深者体内真气时,才会显出一丝甜腥。此毒发作缓慢,初时只觉困倦,三日后方七窍流血而亡,死状如病故,最难查证。
赵匡胤握杯的手僵住了。他缓缓放下玉杯,目光如刀,刺向对面的弟弟。
“光义,”他的声音依然平静,却透着刺骨的寒意,“这酒,味道如何?”
赵光义脸色骤变。他想挤出一个笑容,嘴角却僵硬得扯不动:“皇兄赐的酒,自是……自是好的。”
“是吗?”赵匡胤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赵光义,“那你为何不饮?”
殿内死寂。只有炭火爆裂的声音,和赵光义骤然粗重的呼吸。
忽然,赵匡胤转身,手中已多了一柄玉斧——那是他案头的镇纸,长不盈尺,通体洁白,此刻在他手中却散发出凌厉的杀气。他一步步走向赵光义,脚步声在寂静的殿中如重锤击鼓。
赵光义惊恐后退,绣墩翻倒,他跌坐在地:“皇兄!臣弟……臣弟不知皇兄何意!”
“不知?”赵匡胤停在弟弟身前,玉斧的锋刃在烛光下泛着寒光,“你袖中的皮囊里,装的是什么?你暗格里藏的‘牵机引’,又是为谁准备的?”
赵光义面如死灰。他知道,一切都败露了。在皇兄这样的绝世高手面前,任何掩饰都是徒劳。他闭上眼,等待那致命的一击。
然而玉斧没有落下。
赵匡胤看着跌坐在地的弟弟,看着那张与自己有五六分相似、此刻却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心中涌起滔天的悲愤。这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光义,是他登基后第一个封王的至亲。他曾经教他骑马射箭,曾经在战场上为他挡过刀箭,曾经在母亲病榻前答应过要照顾他一辈子。
可如今,这个弟弟要毒杀他。
玉斧在手中颤抖,不是恐惧,是愤怒,是失望,是撕心裂肺的痛楚。赵匡胤想起很多年前,在洛阳老家,八岁的光义跟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地说:“大哥,等我长大了,要当大将军,帮你打天下!”
那时候的光义,眼睛清澈如泉。
是什么时候变的?是权力?是野心?还是这帝王之家与生俱来的诅咒?
“为什么?”赵匡胤的声音嘶哑。
赵光义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死灰。事已至此,他反而平静下来,惨笑道:“为什么?皇兄问我为什么?这些日子,你频频召见德方、德昭,宫中传言你要立储……皇兄,我今年三十八了,等你等了十年!这开封尹的位置,我坐得够久了!”
“所以你要杀朕?”赵匡胤握斧的手青筋暴起。
“我不想杀你!”赵光义忽然嘶吼起来,眼泪夺眶而出,“可我更不想死!皇兄,古往今来,哪个夺嫡失败的亲王有好下场?德方若登基,他会容我吗?德昭若登基,他会容我吗?我不想死啊,皇兄!”
他跪倒在地,以额触地,痛哭失声。
赵匡胤怔住了。他看着痛哭的弟弟,看着那因恐惧和绝望而颤抖的脊背,心中的愤怒渐渐被无尽的悲哀取代。是啊,古往今来,帝王家事,从来都是鲜血铺路。他若传位德方或德昭,光义必死无疑。而他若传位光义……德方、德昭呢?
烛火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如鬼魅。窗外风雪更急,拍打着窗棂,仿佛万千冤魂在哭嚎。
良久,赵匡胤缓缓放下了玉斧。
他走回御案后,坐下,看着跪在地上的弟弟,声音疲惫得如同老了十岁:“起来吧。”
赵光义不敢动。
“朕叫你起来!”赵匡胤低喝。
赵光义这才颤巍巍站起,垂首而立,如待宰羔羊。
“你听着,”赵匡胤一字一顿,“今夜之事,朕当作从未发生。你袖中的毒酒,你暗格里的‘牵机引’,朕都会替你处理干净。从今往后,你不许再动任何歪念,更不许伤害德方、德昭他们一根汗毛。你可能做到?”
赵光义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兄。
“回答朕!”
“臣弟……臣弟能做到!”赵光义再次跪倒,这次是真心实意地磕头,“谢皇兄不杀之恩!”
赵匡胤疲惫地挥挥手:“朕会下诏传位于你,你做好准备。”
赵光义浑身一震,抬头时眼中全是震惊与茫然。他机关算尽,甚至不惜下毒,为的就是这个结果。可当真听到这句话时,他却不敢相信。
“为什么……”他喃喃道。
“因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赵匡胤望向窗外的风雪,“德方仁厚,但魄力不足;德昭聪慧,但太过年轻。如今北汉未灭,辽国虎视,朝中暗流涌动……这江山,需要一个有手段、有魄力的人来坐镇。你,比他们合适。”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但你要记住,这江山是赵家的江山,这百姓是天下的百姓。你坐上这个位置,就要对得起它,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天下苍生。若你日后暴虐无道,残害兄弟,朕纵然身在万里之外,也必取你性命。”
最后一句,杀气凛然,赵光义浑身冷汗。
“臣弟……谨记皇兄教诲。”
“去吧。”赵匡胤闭上眼,“记住你今夜答应朕的话。照顾好德方、德昭他们,照顾好这江山。”
赵光义再拜,踉跄退下。殿门开合间,风雪卷入,烛火剧烈摇晃,在墙上投下诡异的光影——那正是史官后来所记的“烛影斧声”。
殿中重归寂静。赵匡胤独坐良久,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一口黑血,溅在御案上。他虽未饮毒酒,但怒极攻心,加上这些年的积劳,内息已然紊乱。他运功调息,将毒素逼出,脸色却苍白如纸。
窗外风雪呼啸,仿佛在呜咽。赵匡胤拿起那柄玉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今夜,他本可以杀了光义,清理门户。但他没有。不是不敢,是不忍,更是……不能。
杀了光义,朝局必乱。辽国、北汉、吐蕃,都会趁机发难。这他一手缔造的太平,将顷刻崩塌。他不能为了私愤,毁了大宋江山,毁了天下苍生。
所以,他选择了最痛,却最稳妥的路——以此为契,完成权力交接,然后离开。
他铺开宣纸,提笔写下传位诏书。字字千钧,笔笔如刀。写罢,他盖上传国玉玺,将诏书封入金匮。接着,他又写下一封密信,是给德方和德昭的,嘱咐他们好生辅佐皇叔,兄弟和睦,守护赵家基业。
做完这一切,已是四更天。雪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赵匡胤推开殿门,站在廊下,看着黎明前的皇城。琉璃瓦上的积雪反射着微光,整座宫殿如琉璃世界,美得不真实。
他想起逍遥子的信,想起段思平的等待,想起华山之约。一年,只剩下一年了。而在那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安排好一切,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晨钟响起,惊起寒鸦。赵匡胤转身回殿,背影在晨曦中拉得很长。这一夜,大宋的皇位更迭已成定局;这一夜,烛影斧声的谜团就此埋下;这一夜,一位帝王即将走下御座,去追寻那武道至极的破碎虚空之路。
而他手中的玉斧,终究没有染上亲兄弟的血。这或许,是他作为帝王、作为兄长、作为武者,最后的仁慈,也是最后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