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王钱俶“纳土归宋”的消息传至汴京,并未在朝堂上引起过多的惊诧或狂喜,更多的是一种水到渠成、尘埃落定的平静确认。当曹彬、潘美平定江南的捷报与李煜被俘的囚车先后抵达时,明眼人便已看出,偏安杭州、向来恭顺的钱氏,除了走上这条最终的道路,已别无选择。然而,当那份代表两浙十三州广袤土地、数十万户民籍、庞大财富与完整水陆兵力的归附表章正式呈于御前时,它所象征的意义,依旧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位参与朝会的大臣心头,也以某种更为复杂的方式,叩击着御座之上那位开国雄主的心扉。
散朝之后,赵匡胤并未像往常那样,立刻召见枢密使、宰相商议接下来的军政要务,或是去检阅新近整编的禁军。他独自回到了略显空旷的福宁殿书房。殿内炭火温暖,驱散了深冬的寒意,却驱不散那股悄然弥漫在他心头的、与这鼎盛功业似乎格格不入的疲惫与疏离。
他缓步走到巨大的天下舆图前。地图上,代表大宋疆域的朱红色,已然覆盖了南方的绝大部分。荆湖、后蜀、南汉、南唐、吴越……一个个曾经割据一方的名号,如今都已化为史书上的记载与地图上统一的颜色。目光北移,在那片广袤的中原与河北之地,朱红亦是主体,唯余太原周边一小块,依旧顽固地标注着“北汉”,以及更北方,燕云十六州那片刺目的、属于辽国的异色。
天下一统,似乎真的触手可及了。这是他自青年时代闯荡江湖、目睹民生凋敝、军阀混战时便深植于心的抱负,是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时对苍生的许诺,也是这些年殚精竭虑、南征北战的最终目标。如今,南方已定,财富、人口、资源滚滚而来,大宋的国力将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峰。按理,他应当意气风发,应当踌躇满志,应当立刻与群臣筹划,如何挟此雷霆万钧之势,北上拔除最后一个割据政权北汉,甚至,去触碰那个自石敬瑭以来便刺痛所有中原帝王心的隐痛——幽云十六州。
可是,为什么心中涌起的,除了些许应有的欣慰,更多的却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倦意,一种仿佛长途跋涉抵达某个预期中的高点后,蓦然回首,却发现来路血迹斑斑、而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所带来的虚空与疲惫?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舆图上金陵的位置。那里曾是李煜的宫殿,如今已纳入版图。他仿佛能看到段思平于钟山远观李煜北俘车队时那超然而悲悯的眼神,能听到逍遥子于华山之巅阐释“凌波微步”与“小无相功”时那洒脱不羁的笑语。这两位结义的兄长、武道上的知己,他们所追寻的,是个人生命的超脱与极致,是打破虚空、直指天道的渺茫路径。而自己呢?这些年来,陷在繁重的政务、复杂的权谋、无休的征伐之中,纵然武功未曾放下,甚至因帝王心术的磨砺与战场杀伐的淬炼,内力修为与实战感悟反有精进,太祖长拳也日益圆融霸道,但距离那种“道”的感悟与追寻,似乎反而越来越远。皇后的早逝,如同在他铁血生涯中撕开了一道情感的口子,让他深刻体会到至亲离去、人力有时而穷的无奈,那份悲痛并未随时间完全消逝,而是化作了心底一抹难以驱散的寂寥底色,与这功业巅峰的虚无感隐隐呼应。
“北汉……”他的目光停留在太原那个点上。北汉虽小,却北倚强辽,地势险要,军民久受其抗宋宣传,抵抗意志绝非南唐、吴越可比。若要攻取,必然是一场硬仗,甚至可能将辽国直接卷入,演变为旷日持久、消耗国力的北疆大战。值此南方新附、人心未完全归化、内部仍需时间消化整合之际,贸然开启北线全面战端,是明智之举吗?纵使自己雄才大略,将士用命,能拿下太原,之后呢?直面辽国铁骑的全面反扑?那又将是多少将士埋骨沙场,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这“一统”的代价,最终的边界又在哪里?
他忽然想起早年闯荡江湖时,与段思平、逍遥子初识,把酒言欢,论武谈天,何等快意。那时心中虽有天下,却更多是侠义豪情,是对结束乱世的朴素向往。而如今,天下大半在手,权柄至尊无上,一言可决千万人生死,一举可动九州风云,但那份最初的快意与豪情,却似乎被沉重的责任、冰冷的算计与无尽的杀戮稀释了,磨损了。他除掉了许多敌人,也失去了至亲与挚友(虽未反目,但道路已分),更在某种程度上,将自己困在了这名为“江山”的辉煌牢笼之中。
殿外传来更鼓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赵匡胤转过身,不再看那舆图。他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缝隙,寒冷的夜风立刻灌入,吹动他鬓角几缕已见霜色的发丝。窗外是沉沉夜色与汴京稀疏的灯火,远方是看不见的、已然臣服或即将面对兵锋的万里河山。
一种模糊却日益清晰的念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开始在他心中涌动。这九五之尊,这万里江山,是否已然成为了他探索个人武道极致、乃至追寻生命更高意义的最大束缚?段思平能舍帝位而求道,逍遥子能游戏红尘而近天,自己呢?难道真要在这龙椅上,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心血,去完成那或许永远没有真正尽头的“统一”与“治理”?即便完成了,然后呢?像历史上那些帝王一样,守着偌大的帝国,在权力制衡、子嗣传承、边疆永无宁日的戒备中,慢慢老去,最终化为陵寝中的一具枯骨?
不,这不是他赵匡胤内心深处最终想要的。那源自武者本能的、对更强力量、对超越生死束缚的渴望,从未真正熄灭,只是在繁杂的国事中被暂时压抑。如今,外部压力稍减,内部隐忧浮现,加之对逝去情感的追忆与对人生意义的重新审视,这份渴望被重新唤醒,与那沉重的疲惫感交织在一起,化为一种悄然萌生的“退意”。
这退意并非懦弱,而是一种在达到某个世俗顶峰后,对另一重更为深邃、也更为个人化的“顶峰”的眺望与向往。他知道,这念头目前还只是一颗极其微弱、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种子。北伐北汉、收复幽云,仍是摆在眼前、关乎国格与历史评价的现实责任;朝中群臣、天下百姓,也依然仰赖着他这开国君主的统帅。他不能,也不会立刻抛下这一切。
但种子既已埋下,便会悄然生长。赵匡胤望着无垠的夜空,那里星辰寂寥,却蕴含着无限的可能。他轻轻合上窗,将寒意与夜色关在外面,也暂时关起了心中那缕刚刚萌发的、关于“放手”与“追寻”的微妙思绪。只是那眉宇间的倦色与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近乎向往的微光,已为这位帝王未来的道路,埋下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伏笔。天下一统在望,而他的内心,却已开始向往另一片更为浩瀚、也更属于个人的“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