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石矶方向的喊杀声与烽烟,即便隔着数十里江面与山峦,也仿佛化作了无形却有质的沉重压力,沉甸甸地压在金陵城每一个人的心头。那里的战事虽未见最终分晓,但宋军成功架设浮桥、步骑精锐源源不断踏上南岸的消息,伴随着零星溃兵与飞鸽传回的只言片语,早已如瘟疫般在金陵城内外蔓延开来。长江天险,这南唐君臣倚仗了数十年的心理屏障,正在采石矶遭受着前所未有的、也是最直接的冲击。一旦采石有失,金陵门户洞开,那滚滚东流的江水,将不再是守护的巨龙,反而可能成为倒灌的怒涛。
金陵城内,恐慌如同春日里滋生蔓延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酒肆茶楼的议论、市井坊间的耳语,最终攀爬进巍峨宫墙的缝隙。物价开始飞涨,尤其是粮米盐布等必需品;有门路的富户巨贾暗中收拾细软,寻找出城或避难的途径;军营中,士卒的士气越发低迷,窃窃私语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与对上司的不信任。尽管林仁肇早已从采石前线抽调部分精锐回防,并凭借其铁腕与威望日夜巡视,弹压不稳迹象,斩杀了几名散布谣言或意图劫掠的兵痞,但那种大厦将倾前的细微崩裂声,似乎已在每一块砖石、每一颗人心之间回响。
皇宫深处,澄心堂内炉火燃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却驱不散李煜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忧惧与彷徨。他面前摊开着来自采石矶的军报,以及各地呈上的告急文书,字字句句都透着不祥。宰相陈乔、内史舍人张洎等近臣侍立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堂内只闻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林将军…还能守住采石多久?”李煜的声音有些干涩,目光并未从文书上移开,仿佛在问文书,又像是在问自己。
陈乔与张洎交换了一个眼神,陈乔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斟酌着词句:“陛下,林将军忠勇为国,采石将士用命,必能…必能阻敌于江北。然宋军势大,曹彬用兵老辣,浮桥已成,恐…恐非长久之计。”他顿了顿,偷眼观察李煜神色,见其并无怒色,才继续道,“为今之计,当思长远。金陵城高池深,粮草充足,足以固守。然困守孤城,终非良策。若能得强援外助,内外夹攻,或可解此危局。”
“强援?”李煜终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光芒,“卿是指…?”
张洎急忙接口,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希望:“陛下,北朝大辽,控弦百万,雄踞朔漠,素与中原为敌。昔年宋主篡周,辽主便有南下之意。今宋军倾国之力南侵,河北空虚,实乃千载良机!若陛下能遣一能言善辩、熟知北地之重臣,携厚礼国书,北上面见辽主,陈明唇亡齿寒之理,许以破宋之后,江淮之地共分之利,岁岁纳贡称臣,辽主雄才大略,岂会坐视宋朝坐大?一旦辽骑南下,宋军必回首自救,则金陵之围立解,江南可保无恙!”他将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仿佛那北方的援兵已然在途。
这番话,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星火花,瞬间点燃了李煜心中那早已奄奄一息的希望之火。他本非雄主,性喜文墨,厌恶兵凶战危,内心深处对强大的宋军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林仁肇的忠勇固然可恃,但采石矶的激烈战况让他对单纯防守越来越缺乏信心。此刻,张洎描绘的“辽国干预”图景,为他提供了一条看似可以逃避眼前绝境、将危机转嫁出去的路径。这幻想,基于对辽国实力的模糊认知、对地缘政治的粗浅理解,以及一种近乎溺水者抓住浮木的迫切心理。
“辽主…真会出兵吗?”李煜喃喃道,语气中带着希冀与不确定。他想起早年与辽国的一些礼节性往来,想起辽国使臣带来的那种迥异于中原的、带着草原苍莽气息的礼物,心中那星火又旺了几分。
“陛下!此乃社稷存亡之秋,纵有万难,亦当一试!”陈乔也附和道,他虽知此事渺茫,但眼下朝中已无更好对策,若能促成此事,无论成败,他都是“力挽狂澜”的提议者,“只需国书恳切,礼物厚重,使者得力,剖肝沥胆以告之,未必不能打动辽主!”
李煜沉默了许久,目光在堂内几人脸上扫过,最终,那优柔寡断的性格在巨大的压力与诱人的幻想面前,做出了选择。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也提高了一些:“既如此…便依二卿所奏。速速草拟国书,言辞务必恳切卑微,尽述我朝恭顺之意与宋室逼迫之状。宫中府库,但有所需,尽可选取,以为觐见之礼。使者…使者人选,卿等可有斟酌?”
就在李煜与近臣于深宫之中策划着那远水解近渴的幻想时,金陵城外的现实压力正在急剧具象化。虽然采石矶大战正酣,吸引了宋军主要兵力和南唐的注意力,但曹彬用兵,向来注重全局。他早已分派潘美等将领,率偏师水陆并进,沿江扫荡金陵外围据点,清除障碍,逐步收紧对金陵的包围。近日,宋军的前锋游骑,已开始出现在金陵城东、南方向的郊野,与南唐外围戍卒发生小规模冲突。越来越多的宋军营寨旗帜,出现在金陵守军的视野尽头,如同逐渐合拢的巨掌阴影。
城头上,守军望着远处日渐增多的敌军旗帜和营寨炊烟,恐慌情绪进一步加剧。那些应募而来的江湖“奇兵”中,开始出现不稳迹象。有人眼见宋军势大,围城在即,偷偷变卖所得赏赐,寻找脱身之法;更有心怀异志者,暗中串联,议论着是否要“另寻明主”,甚至与城外宋军的细作或潜伏的武德司人员取得了隐秘联系。林仁肇对此有所察觉,加强了城内管控与对江湖人物聚居区域的监视,冲突偶有发生,更添了几分混乱。
金陵城,这座承载了无数风流诗篇与繁华旧梦的城池,此刻已被战争的阴云彻底笼罩。一边是皇帝与近臣在深宫中,对着北方地图和辽国使节旧档,编织着援兵天降的幻梦;一边是城外逐渐清晰的敌营与日益紧迫的围城态势,以及城内涌动的不安与暗流。采石矶方向的炮火声隐约可闻,那不仅是争夺一处要塞的厮杀,更是敲响在金陵头顶的、愈发急促的丧钟前奏。围城之势,已成。而城中那位多才多艺的君主,却依旧将最大的希望,寄托在了那渺茫北方或许存在的、一道遥远而不可靠的闪电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