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汴京皇宫的重重殿宇之间,为这权力中枢平添了几分平日里罕见的静谧与柔和。在一处不显奢华却格外雅致的偏殿内,仅设一席,几样精致小菜,一壶御酒,三个身影围坐。没有宫女宦官随侍在侧,唯有殿外远处肃立的侍卫身影,表明着此地的不凡。
这是赵匡胤为段思平设的私宴,亦是送别之宴。席间三人,正是赵匡胤、段思平与逍遥子。
赵匡胤已换下龙袍,着一身常服,举杯望向段思平,眼神复杂,有感激,有不舍,更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感慨:“段兄,此番北伐,若非你数次出手,朕与这数万将士,恐难安然归来。这第一杯酒,敬你力挽狂澜,护我大宋军威!”他一饮而尽,姿态豪迈如昔,但眉宇间已沉淀了更多属于帝王的沉稳。
段思平微微一笑,举杯相应,动作舒缓自然:“匡胤兄弟言重了。你我相交,贵在知心。路见不平,尚且拔刀,何况关乎家国气运与万千生灵。些许微劳,不足挂齿。”他将酒饮尽,语气平和,既未居功,也无疏离,依旧保持着那份超然与平等。
赵匡胤放下酒杯,目光扫过段思平与一旁静坐含笑的逍遥子,喟然长叹:“回想当年,朕尚是江湖草莽,于乱世中求存,得遇二位兄长,研习武艺,纵论天下,何等快意!如今……”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身不由己,困于这九重宫阙,再难有昔日纵马江湖的洒脱了。”话语中,透着一丝身处高位者独有的寂寥。他得到了天下,却也失去了很多自由。
段思平理解地看着他,缓声道:“位置不同,责任自异。你心怀天下,志在结束乱世,还百姓太平,此乃大丈夫之业,亦是你的道。我与逍遥道友,追求的则是另一条路,并无高下之分。”
逍遥子此时方才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红尘万丈,各有其途。赵兄弟以江山为画卷,挥洒的是社稷民生;段道友以天地为炉鼎,锤炼的是性命本源。皆是探寻这方世界的奥秘,形式不同罢了。”他言语间,自有一股超脱物外的气度,仿佛世间纷扰,皆是他观察与体悟的对象。
赵匡胤闻言,若有所思,随即展颜笑道:“逍遥先生此言,总是这般发人深省。也罢,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只是段兄此去,山高水长,不知何日再能相聚,朕心实在难舍。”他又亲自为段思平斟满一杯,情真意切。
“缘起则聚,缘尽则散。”段思平举杯,目光清澈,“匡胤兄弟已开创基业,望你善加珍重,励精图治,莫负了这天下百姓。他日若有缘,江湖或可再见。”他没有许诺,只因前路茫茫,连他自己也不知那“破碎虚空”之后,是否还有归期。
话题渐渐转向了他们最初相识的纽带——武道。酒过三巡,月色更明,殿内的气氛也从离别的感伤,转向了一种玄妙的论道之境。
“段兄此番决心追寻那‘破碎虚空’之秘,不知对此境,可有更深的见解?”赵匡胤好奇问道。他自身武学修为亦是不凡,太祖长拳已臻化境,更融汇百家,对那武学至高境界,自然心存向往。
段思平沉吟片刻,目光仿佛穿透了殿顶,望向无尽夜空:“武道一途,由外而内,由技近乎道。初始,锤炼筋骨,熟稔招式,是谓‘形’。进而,修炼内力,贯通经脉,感悟天地之气,是谓‘气’。再进一步,精神凝聚,意念通达,与天地共鸣,是谓‘神’。”他顿了顿,继续道,“而‘破碎虚空’,依我浅见,或许便是‘神’之极境。非是打破实物之壁,而是超越自身认知的桎梏,精神与能量达到某种极致,足以撕裂我们习以为常的这层时空帷幕,窥见其后更为本质的……‘真实’。”
逍遥子颔首表示赞同,补充道:“段道友所言不差。天地犹如一樊笼,众生皆在其中。习武修道,便是不断强大自身,以期有朝一日,能拥有打破这樊笼的力量。这需要内力的积累达到匪夷所思的境地,更需要精神的蜕变,对宇宙法则的深刻感悟。非大毅力、大智慧、大机缘者,不可企及。”他看向段思平,眼中带着欣赏与期许,“段道友根基深厚,心境超然,已触摸到那道门槛,此番远行,或能得窥堂奥。”
赵匡胤听得心神激荡,虽知自己身负江山重任,此生恐难专心于此道,但仍不禁悠然神往:“打破樊笼,窥见真实……二位兄长所言,当真令人心潮澎湃。只可惜,朕俗务缠身,无缘于此等至高境界了。”
段思平摇头:“你的道,在庙堂,在百姓。若能开创盛世,泽被苍生,亦是另一种形式的‘不朽’。武道极致,并非唯一途径。”
三人就此论道,谈及内力修炼与精神境界的关系,谈及天地能量的感应与运用,谈及各家武学理念的异同与终极指向。他们不再拘泥于具体招式,而是直指武学本源与天地奥秘。殿内仿佛有无形的气机在流转,虽无罡风劲气,却让远处的侍卫都隐隐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与祥和并存的奇异氛围。
月已西斜,宴席终有散时。
段思平与逍遥子起身告辞。赵匡胤亲自送至殿外,紧紧握住段思平的手,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段兄,保重!”
段思平点头,又对逍遥子道:“逍遥道友,亦请珍重。”
逍遥子洒脱一笑:“天地为逆旅,光阴为过客。他日有缘,或在那‘虚空’之外,再与二位把酒言欢。”说罢,青影一晃,已如烟般消散在夜色中,不知所踪。
段思平对赵匡胤最后拱了拱手,不再多言,转身迈步,青衫飘动,几步之间,身影便已融入宫墙的阴影,再不可见。
赵匡胤独立阶前,望着空荡荡的宫苑和天边那轮将沉的明月,久久不语。兄弟已远行,前路各殊途。但他知道,无论段思平能否找到那武道极致,无论逍遥子云游何方,这份于微末时结下的、超越身份地位的情谊,以及今夜这场关乎天地奥秘的论道,都将永远铭刻在他心中。夜色深沉,而他肩上的江山,还需他独自去支撑和开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