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七年,正月初二,夜。
汴梁城的年节气氛,早已被国丧的素白和权力的暗流冲刷得荡然无存。赵匡胤府邸的书房,门窗紧闭,连一丝灯光都未曾泄露。他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中,唯有怀中那块段思平所赠的玉佩,传来一丝冰凉的触感,让他翻腾的心海能保有一隅诡异的清明。
没有点灯,因为光会暴露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挣扎。黑暗中,过往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飞速流转:柴荣那托付重任又隐含警示的“好为之”;符太后与幼主那无助惊惶的眼神;慕容龙城诱惑而冰冷的面孔;耶律斜轸鬼魅般的身影;石守信等兄弟在军中密议时那炽热而期盼的目光;黄河边逍遥子那关于“壅堵则溃,疏导则安”、“顺势而行,方为真豪杰”的点拨;还有那传遍军营、如同谶语般的“点检做天子”的流言……
两种力量在他体内激烈地撕扯。一边是根植于骨髓的君臣纲常,是个人声誉可能背负的“篡逆”污名,是对柴荣知遇之恩的最后一丝愧疚。另一边,则是麾下数万将士的身家性命与前途,是结束这数十年乱世、开创太平的宏愿,是那如同黄河奔流、已然无法逆转的“大势”。
他想起逍遥子所说的“旧渠难载新流”。柴氏这艘船,舵手已逝,船身老旧,如何能载着这亿兆生灵,闯过眼前这惊涛骇浪?强行维系,只怕是船毁人亡,让中原陷入更深的浩劫。
“忠……究竟是对一人一姓之忠,还是对天下苍生之忠?”他在心中无声地叩问自己。
答案,其实早已在他胸中酝酿多时,只是需要这最后的黑暗与寂静来催生。他缓缓抬起手,五指张开,又猛地握紧,骨节发出噼啪的轻响,仿佛捏碎了最后一丝犹豫。一股决绝的气息,如同沉睡的火山苏醒前的地鸣,自他周身弥漫开来。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并未推开窗户,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聆听这座城市的呼吸,感受着那涌动在夜色下的、渴望变革的力量。
是时候了。
几乎就在他心中做出决断的同一时刻,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节奏三短一长,是他与心腹约定的暗号。
“进来。”赵匡胤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甚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石守信和王审琦闪身而入,反手轻轻掩上门。两人皆是一身利落的劲装,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紧张。
“大哥!”石守信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弟兄们都准备好了!就等您一声令下!”
赵匡胤转过身,黑暗中,他的目光如寒星般锐利,扫过两人:“都安排妥当了?”
王审琦上前一步,语速快而清晰:“是!已经按照之前议定的方案,秘密调遣了最可靠的兵马,明日一早,便可随大哥‘出征’。城内的布置也已就绪,各关键城门、衙署,都有我们的人接应,确保万无一失。慕容家、契丹细作那边,也加派了人手监控,绝不容他们此时捣乱。”
石守信补充道:“军中几位老资格的都指挥使,我也亲自去探过口风,他们虽未明言,但态度暧昧,只要大哥站出来,他们绝不会反对。范质、王溥那些文官那边……要不要也派人……”
“不必。”赵匡胤断然摆手,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文官方面,不必提前惊动。我们要的是平稳过渡,而非血流成河。待到木已成舟,他们自会知道该如何选择。”
他顿了顿,走到书案前,手指在冰冷的桌面上划过:“记住,我们此行,非为私利,乃是为了稳定军心,为了结束乱世,承负起这天下重任!一切行动,需有理有据,尽可能减少动荡。”
“明白!”石守信和王审琦齐声应道,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他们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了。
“去吧。”赵匡胤挥了挥手,“按计划行事。记住,谨慎,再谨慎!”
“是!”两人不再多言,躬身一礼,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融入外面的夜色,去执行那决定帝国命运的密令。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赵匡胤一人。他缓缓坐回椅中,这一次,心中不再有彷徨,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以及一种即将踏上历史舞台中央的、沉甸甸的使命感。
他不需要再布置什么具体的行动了,石守信、王审琦他们会将一切处理得妥帖。他此刻要做的,是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准备好面对明天,以及明天之后,那全新的、充满挑战的格局。
他闭上眼,脑海中不再有纷乱的思绪,而是开始默默运转内力,调整呼吸。那套源自军旅、融入了他对天下大势理解的“耕战拳”心法,在体内缓缓流淌,一股雄浑厚重、却又隐含锋芒的气息,在他周身萦绕。这气息,不再仅仅是为将者的勇武,更开始孕育出一丝属于未来帝王的、掌控一切的雏形。
夜色在窗外无声地流淌,汴梁城依旧在表面上的哀悼与平静下沉睡。然而,一股巨大的、足以改天换地的潜流,已经在最核心的圈子里完成了最后的蓄势。所有的棋子都已就位,所有的布置都已悄然启动。只待黎明到来,只待那支“北上御敌”的大军开出汴梁,只待那座名为“陈桥”的驿站,成为新时代的起点。
风暴来临前的最后一丝宁静,笼罩着这座千年古都。而在这极致的宁静之下,是即将喷薄而出的、石破天惊的历史洪流。赵匡胤坐在黑暗中,如同蛰伏的龙,等待着破茧腾空、搅动风云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