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的喧嚣被一道厚重的城门隔绝在外。赵匡胤未带随从,只身策马来到黄河岸边。暮色四合,浑黄的河水在夕阳余晖下如同熔化的铜汁,奔流不息,撞击着堤岸,发出沉闷而永恒的咆哮。他勒马驻足,望着这孕育了中原文明却也屡屡带来灾祸的古老河流,心中那片由忠诚、野心、责任与迷茫交织成的泥沼,似乎也被这磅礴的水势搅动得愈发汹涌。
与石守信等兄弟的密议言犹在耳,那些直白甚至尖锐的话语,将冰冷的现实赤裸裸地摊开在他面前。军中人心,天下大势,似乎都指向了一条他既渴望又畏惧的道路。柴荣那声“好为之”的嘱托,如同鬼魅般缠绕着他,时而像是殷切的期望,时而又像是冰冷的警告。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条波涛汹涌的江河中央,一边是名为“忠义”的稳固堤岸,另一边则是名为“天命”的未知海域,脚下立足的礁石正在崩裂。
他下马,信步走到水边,抓起一块泥土,用力捏紧,感受着那湿滑冰凉的触感,随即又看着它从指缝间被风吹散,落入滚滚洪流,瞬间消失无踪。个人在这天地大势面前,是何等渺小?
“赵兄弟对着这黄河发呆,可是在感慨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一个清朗平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没有丝毫征兆。
赵匡胤心中微凛,骤然回身。只见逍遥子不知何时已立于数丈之外,一袭青袍在河风中拂动,纤尘不染,仿佛他一直就站在那里,与这暮色、这河风融为一体。他的出现,总是这般突兀而又自然。
“逍遥兄。”赵匡胤收敛心神,拱手一礼,脸上难掩倦色与凝重,“确有所感。你看这黄河,奔流到海,势不可挡,沿途裹挟泥沙,冲垮堤岸,改易河道,看似暴虐无情,却亦造就千里沃野,滋养亿兆生灵。其力其势,非人力可违逆。”
逍遥子微微一笑,踱步上前,与赵匡胤并肩而立,望向那浩荡河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他吟诵着古老的经文,声音空灵,仿佛与风声水声共鸣。
赵匡胤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逍遥子也不看他,随手拾起一根枯枝,在松软的河滩上随意划动。他画的并非什么具体图案,而是几道蜿蜒曲折的线条,时而交汇,时而分离,如同河流分支,又似阡陌纵横。
“赵兄弟请看,”逍遥子以枯枝指点着那些线条,“水无常形,兵无常势。这黄河之水,若强行壅堵,则水位高涨,终有决堤泛滥之日,酿成巨灾。若顺势疏导,引其入该入之河道,则虽一时奔流汹涌,却能归流入海,复归平静,反哺两岸。”
他的话语顿了顿,枯枝在其中一道看似干涸的旧河道上轻轻一划,那道浅痕瞬间被旁边一道汹涌的主流水线淹没、覆盖。“旧渠已涸,难载新流。强引之,则水竭渠毁。新流浩荡,自有其奔赴之所。此非人力所能强定,乃气数消长,阴阳嬗变之理。”
赵匡胤的目光紧紧盯着那被覆盖的旧河道痕迹,心头剧震。逍遥子虽未明言,但那“旧渠”指的是什么?“新流”又指的是什么?那“壅堵”与“疏导”的利弊,岂不是在隐喻他当下的抉择?
逍遥子丢开枯枝,负手望天。此刻最后一抹夕阳也已沉入地平线,东方天际,第一颗星辰已悄然亮起,清冷而坚定。
“再看这天象,”逍遥子抬手,指向那颗孤星,“星移斗转,各有其轨。荧惑守心,非因人主之德衰;紫微光耀,亦非因圣君之德盛。乃天体运行,自然之理也。人世更迭,王朝兴替,亦复如是。非关一人之贤愚,一姓之荣辱,实乃时也,势也。”
他转过头,目光第一次平静地落在赵匡胤脸上,那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底最深的挣扎:“赵兄弟熟读史书,当知夏桀商纣,非无忠臣良将;尧舜禹汤,亦非无奸佞小人。然则天命靡常,惟德是辅。这‘德’,非独指个人私德,更在能否体察天心,顺应民意,承负起这江山社稷之重。逆势而为,虽忠不智;顺势而行,方为真豪杰。”
说完这番话,逍遥子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化身为此处山水的一部分,与这渐浓的夜色、这奔流的河水、这初现的星辰融为一体。
赵匡胤站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逍遥子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浸润着他干涸焦灼的心田。那些关于河流、星象的比喻,那些看似玄奥的道家箴言,此刻在他脑海中与石守信等人的直白劝进、与柴荣临终的复杂眼神、与军中将士的殷切期望、与天下百姓渴望太平的呼声,渐渐交织、碰撞、融合。
他反复咀嚼着“旧渠难载新流”,咀嚼着“壅堵则溃,疏导则安”,咀嚼着“天命靡常,惟德是辅”,咀嚼着“逆势而为,虽忠不智;顺势而行,方为真豪杰”。
一股豁然开朗的感觉,如同黎明前的曙光,开始穿透他心中厚重的迷雾。那并非简单的野心得到满足的兴奋,而是一种对自身责任、对天下大势更深层次的理解和认同。他依然背负着对柴荣的愧疚,但对未来道路的选择,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他再次望向那奔流不息的黄河,目光不再迷茫,而是变得沉静而坚定。那滔滔江水,在他眼中已不再是混乱和毁灭的象征,而是蕴含着新生与希望的伟大力量。
当他终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想要对逍遥子说些什么时,却发现身旁早已空无一人。唯有河风依旧,水声浩荡,天际星辰又多了几颗,清冷地照耀着古老的中原大地。逍遥子已然离去,如同他来时一般,不着痕迹。
但赵匡胤知道,那位游戏风尘的道人,已经在他人生最关键的时刻,以他独有的方式,完成了一次至关重要的点拨。剩下的路,需要他自己去走了。他挺直了脊梁,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星光下奔流向东的黄河,调转马头,向着那座被夜色笼罩、却即将迎来巨变的汴梁城,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