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夏日常有雷阵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紫宸殿的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像在为殿内的谈话伴奏。赵匡胤一身征尘未洗,甲胄上还沾着华山的泥点,手里捧着的巡查簿册被雨水打湿了边角,墨迹晕开,倒让“华州军镇私藏兵器三千件”那行字更显扎眼。
柴荣正临窗而立,望着庭院里被雨水打弯的芭蕉叶,明黄的龙袍下摆沾着几滴雨珠。案上的青瓷瓶插着新折的石榴花,艳红的花瓣被风吹落几片,落在摊开的奏折上,像点醒目的朱砂。“华州的事,你怎么看?”他没有回头,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带着些微的沙哑——这几日为了整顿吏治,他几乎没合过眼。
赵匡胤将簿册放在案上,指尖点在“王彦超”的名字上:“此人虽未明着抗命,却在华山布下暗哨,私铸的兵器上刻着‘保境’二字,其意不言自明。”他顿了顿,想起在华山摘星台悟的“势”,“但华州军的粮草多靠朝廷接济,只要断了他的粮道,不出三月,必自乱。”
柴荣转过身,眼里的红血丝在烛火下清晰可见。他拿起簿册,翻到郓州那一页,见赵匡胤在“刘词减盐税”旁画了个小小的对勾,嘴角难得露出丝笑意:“你这巡查,倒像是在给他们打分。”他忽然将簿册合上,“王彦超那里,不用断粮。”
窗外的雷声恰在此时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赵匡胤有些意外,却见柴荣从案下取出份圣旨,上面的朱红大印还带着墨香:“朕要封他为同平章事,调往汴京任职。”他指着圣旨上的空缺,“你说,他敢来吗?”
赵匡胤恍然大悟。这是要明升暗降,既给了王彦超面子,又夺了他的兵权,比硬攻更妙。他想起逍遥子说的“势者,天地人共振”,此刻柴荣用的便是“朝廷之势”,以官位为饵,以京城为笼,让对方不得不从。“陛下这步棋,比断粮更狠。”他由衷叹道,“既显了恩,又立了威。”
“恩威得并用,”柴荣将圣旨递给内侍,“但光靠这个不够。”他从案上取过另一叠奏折,“你看,这些是各地藩镇送来的贺表,字里行间都在试探朕的底线。”他忽然提高声音,“传朕旨意,明日起,各州军镇的赋税由朝廷直接征收,节度使不得私留分毫!”
雨声渐小,殿外传来禁军换岗的甲胄碰撞声。赵匡胤望着案上的《均田图》,那是柴荣亲手绘制的,上面用不同颜色标注着各地的田亩数,红色代表已分配的,蓝色代表待开垦的。“陛下是想……”
“百姓有了田,才会认这个朝廷。”柴荣的手指在红色区域重重一点,“去年淮南战事,多少人流离失所?朕要让他们今年秋天就能种上自己的地,到那时,谁还会跟着藩镇起哄?”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个锦囊,“这是段尘托人从吐蕃带来的,说这青稞种能耐旱,淮南的盐碱地也能种。”
赵匡胤接过锦囊,里面的种子粒大饱满,带着淡淡的麦香。他想起在淮南见过的盐碱地,白花花的像铺了层霜,种什么死什么,百姓只能靠挖野菜度日。若这青稞真能成活,怕是比千军万马更能稳住人心。“臣这就让人去试种。”
“不急,”柴荣摆摆手,“还有件事要你去办。”他从案上拿起枚金牌,上面刻着“殿前司”三个字,“朕要你重整禁军,把各地军镇里的精锐都选调到汴京来,编练成‘控鹤军’。”他的目光锐利如鹰,“以后,京城的兵,要比任何一个藩镇都强。”
窗外的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道金光。赵匡胤接过金牌,入手沉甸甸的,这不仅是兵权,更是柴荣的信任。他想起在华山悟的“守得住心,便守得住天下”,此刻才明白,柴荣的“心”,就是让这天下的兵护百姓,让这天下的田养百姓。
“对了,”柴荣忽然想起什么,指了指他甲胄上的泥点,“华山一行,可有收获?”
赵匡胤想起逍遥子的话,笑了笑:“臣悟了个‘势’字。”他没有细说,有些东西,只能在心里慢慢消化,就像这雨后的汴京,需要些时间才能晒干潮气,露出坚实的土地。
离开紫宸殿时,夕阳正染红天边的云彩。户部的官吏们正扛着新铸的“周元通宝”往库房搬,铜钱碰撞的清脆声响里,夹杂着百姓的欢呼——那是减免淮南赋税的消息传开了。赵匡胤望着街上奔走相告的人群,忽然觉得,柴荣巩固帝位的那些手段,断粮也好,调官也罢,终究都抵不过百姓脸上的笑容。
三日后,王彦超果然单骑入京,跪在紫宸殿外请罪,将私藏的兵器清单双手奉上。柴荣没有降罪,只是让他在枢密院任职,每日看着各地军报,却再也碰不到兵权。而刘词则被调往淮南,负责推广青稞种植,据说他带着农具亲自下田,晒得比农人还黑。
赵匡胤忙着重整禁军,从各地选来的精锐们在校场上操练,护境棍法的呼喝声与刀枪碰撞声交织在一起,震得校场边的老槐树落了满地槐花。他时常站在高台上,望着那些年轻的面孔,想起在淮南战场的弟兄,想起华山的云雾,想起柴荣案上的《均田图》,心里渐渐踏实——这帝位的巩固,从不是靠猜忌和杀戮,是靠每一份沉甸甸的信任,每一次实打实的付出,每一颗盼着安稳的心。
夏末的风带着麦香吹进汴京,新粮的气息从城门缝里钻进来,绕着紫宸殿的廊柱打了个转,又飘向更远的地方。赵匡胤知道,这只是开始,藩镇的隐患还在,北汉的威胁未除,但只要柴荣还在那龙椅上,只要他们这些人还守着心里的“势”,这天下,总会慢慢好起来的,就像这雨后的庄稼,总能迎着阳光,长出沉甸甸的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