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山的雪比狼居胥山的更绵密,落在耶律阿古拉的貂皮帽上,簌簌地积起薄薄一层。段思平跟着他穿过挂满经幡的木桥,桥板下的溪流结着薄冰,水声被冻得闷闷的,像老人的咳嗽。萧挞凛的大帐就扎在山坳里,帐外的火堆燃得正旺,松木的清香混着马奶酒的醇厚,在冷冽的空气里漫开。
“段老先生可算回来了!”帐帘被掀开,萧挞凛大步迎出来,紫貂斗篷扫过雪地,留下道深色的痕迹。他手里还握着块狼骨令牌,上面的刻痕沾着未干的墨——显然是正在处理军务。看见段思平怀里露出的冰晶体,他眼睛一亮,“狼山部的‘山魂’?他们竟真给了你这个。”
段思平笑着将那半透明的晶体递过去:“幸不辱命。在狼居胥山的祭坛待了三日,才算摸着点门道。”帐内的火盆烧得正旺,铜壶里的马奶酒咕嘟作响,他解下灰布衫外的雪渍,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白的中衣,“那祭坛的刻痕,与寒渊的并非同源,却都循着天地气脉的走向,只是狼神祭坛更偏于生机,像……像苍山春融时的地气。”
萧挞凛摩挲着“山魂”里的雪莲花瓣,忽然指着晶体边缘的纹路:“老先生你看,这纹路与木叶山的‘镇山碑’刻痕几乎一致。”他转身从案上取来张拓片,上面的符号歪歪扭扭,却与晶体里的脉络隐隐相合,“早年我祖父说,这些符号是‘通神’的钥匙,如今看来,怕是与‘破碎虚空’脱不开干系。”
段思平凑近看那拓片,指尖点在符号交汇处:“在祭坛时,我以‘一阳指’试过,气劲注入刻痕,竟能引动周围的积雪消融,石缝里的苔藓三日便长了半尺。”他想起狼山部守护者那猎豹般的扑击,“那些人的功夫也奇,招式里带着山林野趣,却暗合自然之理,倒让我悟了‘融’字诀——不是以力破之,是顺势而为。”
萧挞凛给铜碗里斟满马奶酒,酒液泛着琥珀色的光:“这‘融’字,怕是比‘破’字更难。就像我契丹的骑兵,看似勇猛,实则讲究与草原的风势配合,老先生这趟狼居胥山之行,怕是比破十座城还值当。”他忽然叹了口气,指节叩了叩案上的军报,“可惜啊,南朝那边又不安生,周军在淮南打得正凶,我这南院大王,是半步也离不得木叶山。
帐外传来巡逻兵的甲胄碰撞声,夹杂着远处隐约的号角——那是北境的斥候在传递消息。段思平望着萧挞凛鬓角的白霜,想起他前几日处理部族纷争时,一夜未眠的红血丝,忽然明白这“身不由己”的分量。当年自己在大理龙椅上时,何尝不是如此,纵有云游之心,也被万民的生计缚在太和城的金銮殿。
“萧大王的难处,我懂。”段思平饮了口马奶酒,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他从怀里掏出张草图,上面画着狼居胥山的祭坛轮廓,“这是我凭记忆画的,祭坛中央的石柱,内部是空的,能聚天地之气,若将‘山魂’嵌进去,或许能……”
话未说完,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亲兵掀帘进来,手里捧着封插着羽毛的密信:“大王,北院急报,室韦部在边境异动,恐有战事。”
萧挞凛的眉头瞬间拧紧,接过密信时,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匆匆扫过信上的字迹,将狼骨令牌重重拍在案上:“这些室韦蛮子,总趁冬春交替时来犯。”抬头看向段思平,眼里满是歉意,“老先生你看,这前脚刚盼你回来,后脚就来这茬。”
段思平将草图推到他面前:“军务要紧。我本想邀大王同往吐蕃,看看那三座雪山的灵地,如今看来,只能我独自前往了。”他想起狼山部守护者在雪地里画的太阳,“山魂能指引方向,想来不会迷路。”
萧挞凛望着那草图,忽然起身从帐后取来柄弯刀,刀鞘是鲨鱼皮所制,刀柄嵌着颗鸽血红宝石:“这‘裂风’是我少年时用的,吹毛利刃,老先生带着防身。”他又解下腰间的狼牙符,“吐蕃与我契丹有旧,见这符牌,至少不会为难你。”
段思平接过弯刀,入手微凉,刀鞘上的纹路竟与“山魂”的脉络相契。他忽然想起在狼居胥山的雪坡上,耶律阿古拉说萧大王常对着寒渊的方向发呆,那时还当是少年戏言,此刻看着帐案上堆叠的军报,才知这份向往里藏着多少无奈。
“待我从吐蕃回来,定与大王细说雪山气脉。”段思平将“山魂”小心揣回怀里,与狼牙符贴在一处,“说不定,那三座雪山的灵地,与木叶山的镇山碑,本就是一体。”
萧挞凛亲自送他到帐外,雪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给雪地镀上层银辉。巡逻的骑兵正在结队出发,马蹄踏碎薄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忽然抓住段思平的手腕,指腹按在对方的脉门处:“老先生的气脉,比去狼居胥山前更沉厚了,像是……像是吸了雪山上的清气。”
“或许吧。”段思平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木叶山的轮廓在月色里像头沉睡的巨兽,“天地本就是座大祭坛,我们不过是其中的蝼蚁,能得窥一二,已是幸事。”他翻身上马,枣红马喷着白气,蹄子在雪地里刨出浅坑,“萧大王多保重,待边境安稳,我在吐蕃的雪山下煮茶等你。”
萧挞凛挥了挥手,看着那道灰布衫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道尽头,手里的狼骨令牌被体温焐得发烫。帐内的火盆依旧旺着,铜壶里的马奶酒还在沸腾,可他却没了饮酒的兴致,转身回到案前,重新拿起那封密信。室韦部的异动,淮南的战事,部族的纷争……这些像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锁在木叶山。
风卷着雪沫掠过帐帘,带来远处隐约的狼嗥。萧挞凛摩挲着段思平留下的草图,忽然用狼毫笔在空白处补了几笔——那是吐蕃雪山的轮廓,是他年轻时从商队嘴里听来的模样。或许,他这辈子都踏不上那片土地,但至少,能从段思平的描述里,想象一下雪山气脉的壮阔,也算圆了半分念想。
案上的马奶酒渐渐凉了,可帐内的火盆依旧红旺,像颗不曾熄灭的心。萧挞凛知道,段思平的西行,不仅是为了探索“破碎虚空”,也是替他这样被俗务缠身的人,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而他能做的,便是守好这片草原,让这份探索,不必被边境的烽烟惊扰。
雪又开始下了,轻轻巧巧地落在帐顶,像在为远行的人送行,也像在为留守的人低语。木叶山的夜,依旧漫长,可因为那道向西的身影,连寒意里都多了几分盼头——盼着春暖花开时,能听见雪山那边传来的消息,说那“山魂”真的指引着,找到了通往虚空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