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透了墨的棉絮,一点点压下河州城的垛口。赵匡胤站在城外临时搭建的了望台上,望着城头摇曳的火把,指节在粗糙的木栏上碾出细碎的木屑。城下的壕沟里积着半融的雪水,冻得结了层薄冰,昨夜强攻时留下的断箭和旌旗碎片冻在冰里,像嵌在琉璃中的败絮。
“将军,又折了两个队正。”副将王审琦的声音带着霜气,他手里的甲胄甲片冻得咔啦响,“李守贞那老狐狸,把城门堵死不说,还在瓮城后挖了三道陷马坑,咱们的冲车刚撞开第一道门,就栽进去了。”
赵匡胤低头看了眼脚边的沙盘,河州城的轮廓用白石灰画在木板上,几个插着小红旗的位置被他用指尖戳得发白——那是昨日强攻受挫的地段。城东南角的塔楼最是棘手,李守贞在上面架了十二架投石机,石头裹着松脂,点燃了往下砸,昨夜那片的雪地都被烧得焦黑。
“他粮道断了多久?”赵匡胤忽然问。王审琦愣了下:“快半月了吧?咱们占了上游的水源,城里据说已经开始限量供水。”赵匡胤指尖点在沙盘的西北角:“这处城墙是前朝夯的,砖缝里的糯米汁早被雨水泡酥了,你看这墙砖的颜色,比别处深三分,是潮的。”他抬头望了眼天色,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落雪,“今夜有南风。”
王审琦没明白,刚要追问,就见赵匡胤转身下了了望台,往辎重营走。营里的工匠正围着撞车忙活,锛子凿子敲在木头上,溅起的木屑混着冰碴飞。赵匡胤捡起一根断裂的车轴,木茬里渗着水,他摸了摸,抬头对匠头道:“把所有备用的桐油都搬出来,再调二十捆干艾草。”
“将军,这是要……”匠头搓着手,眼里发疑。赵匡胤将车轴扔回木料堆:“李守贞不是爱用火攻吗?咱们给他送点‘礼’。”他蹲下身,在雪地上画了个简易的投石机图样,在抛杆末端添了个小斗:“把艾草捆成拳头大的束,浸足桐油,投石机改小斗,夜里顺风扔进去。不用砸城楼,专往民房堆柴草的地方扔。”
王审琦跟过来,看着图样忽然明白:“您是想……”赵匡胤嗯了声,指尖在雪地上划出一道弧线:“他堵死城门,是怕咱们冲进去,可城里百姓早就怨声载道了。火一烧起来,他顾着救火就得撤掉城防,咱们正好……”他做了个撞门的动作,眼里闪着冷光。
入夜时果然起了南风,呜呜地卷着雪沫子,往城东南角灌。赵匡胤站在阵前,看着二十架改装过的投石机一字排开,士兵们正将浸透桐油的艾草束塞进小斗。王审琦裹紧了披风,哈着白气道:“真能成?李守贞会不会早有防备?”
赵匡胤没答话,只抬手看了看风向。风裹着雪打在脸上,带着股干燥的寒意——这种天气,火一旦烧起来,就很难扑灭。他对旗手挥了挥手,旗手将手里的红旗往下压了压。
“放!”
二十道火弧划破夜色,像拖着尾巴的流星,斜斜扎进河州城东南角。起初只是几点火星在黑暗里闪烁,风一吹,突然窜起半丈高的火苗,紧接着,第二波、第三波火束接踵而至,很快,那片民房区就腾起了滚滚浓烟,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城头果然乱了。原本守在塔楼的士兵慌慌张张往下跑,投石机也停了。赵匡胤盯着城墙上移动的火把,对王审琦道:“陷马坑的位置,你记准了?”王审琦点头:“今早派细作混进去探了,就在瓮城第三道门后,铺了草席掩着。”
“调三百盾兵,列龟甲阵,跟在冲车后。”赵匡胤抽出腰间的刀,刀身在火光里闪了闪,“告诉弟兄们,今晚破城,每人赏两贯钱,先入城者,加赏一匹布。”
士兵们的吼声压过了风声。冲车被数十人推着,碾过结冰的壕沟,发出沉闷的碾压声。城头上的箭矢稀稀拉拉射下来,大多被盾兵的龟甲阵挡开。李守贞果然急了,城楼上突然响起铜锣声,想必是调了救火的士兵回来守城门,可刚跑到垛口,就被城下的弓箭手压制得抬不起头。
“咚——咚——”冲车的铁头撞上城门,木屑飞溅。第一下,第二下……第三下时,门轴发出刺耳的断裂声。王审琦举着刀吼:“加把劲!”
就在这时,城东南角的火光突然弱了下去,隐约传来哭喊声。赵匡胤心里一沉,难道李守贞不管百姓死活,硬是调兵回防了?他正要下令加快撞击,却见城门内侧突然传来一阵混乱的叫喊,像是有人在里面互斗。
“将军!你看!”王审琦指着城头,那里的火把突然倒了一片,紧接着,一小股百姓打扮的人举着扁担斧头,竟从城楼内侧冲了出来,和守城士兵打在一起。
赵匡胤眼睛一亮,猛地挥刀前指:“就是现在!撞!”
最后一下撞击,城门彻底崩开。盾兵率先涌入,刀光在火光里织成网。李守贞的士兵本就被火势和内乱搅得心慌,此刻见城门破了,更是溃不成军。赵匡胤跟着冲车冲进瓮城,果然见三道陷马坑前一片狼藉——大概是刚才的乱兵慌不择路,踩塌了草席,不少人掉进坑里,正嗷嗷叫着挣扎。
他踩着坑边的木板跳过陷马坑,迎面撞上一个披甲的将领,看服饰正是李守贞的副将。对方举刀就劈,赵匡胤侧身避开,刀柄顺势砸在他手腕上,趁他吃痛松手,反手将刀架在他脖子上:“李守贞在哪?”
将领哆哆嗦嗦指了指城主府的方向,那里还亮着灯,却没见火光,想来李守贞还在府里盘算。赵匡胤对跟上来的王审琦道:“派人围了城主府,留活口。”
夜风卷着硝烟味穿过街巷,百姓们举着灯笼站在路边,看着涌入的士兵,脸上又怕又喜。有个老汉捧着瓦罐跑过来,往赵匡胤手里塞:“将军,喝点热米汤暖暖……那李守贞,早该被收拾了!”
赵匡胤接过瓦罐,指尖触到温热的罐壁,抬头看向城主府的方向。火光渐息的夜空下,城楼上的“李”字大旗正缓缓倒下,被士兵们踩在脚下。他忽然想起出发前,柴荣拍着他肩膀说的话:“打仗不光靠力气,得看人心。”此刻握着温热的瓦罐,才算真正懂了几分。
雪又开始下了,这次是细碎的雪沫子,落在脸上凉丝丝的。赵匡胤望着满城摇曳的灯火,嘴角抿出一点笑意——这河州城,总算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