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邑的宫墙在夕阳下拖着长长的影子,把王宫前那片夯土广场切割成明暗交错的棋盘。周平王宜臼(jiu)站在高高的台基上,望着东面。那里,越过城墙的雉堞(zhi dié),是广袤的、属于王室的“王畿(ji)”之地。可他的目光,却很难穿透这暮色,看清那些土地上正在发生什么确切的事情。
一种无力感,像这初春傍晚的寒气,丝丝缕缕钻进他的骨髓里。祖父(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把镐京和天子威严一起玩没了。父亲(周携王)在虢(guo)公扶持下另立朝廷,和自己打了二十一年。好不容易熬到父亲败亡,自己这个“平王”东迁洛邑,看似天下共主,可手里还剩多少实实在在的家当?
诸侯们表面恭敬,来朝觐时礼数周全,可回到自己封国,该怎么扩张地盘、怎么收拾周边小国,怕是很少真正请示他这个天子了。他管的了洛邑这一亩三分地,管得了整个天下吗?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离洛邑不算太远、理论上也属于“王畿”范围的荥(xing)阳一带,一场静悄悄却又足够大胆的“兼并手术”,正在一位王室近亲——郑武公掘突——的手中,娴熟地进行着。
一、身份红利:王室卿士的“免死金牌”
郑国,是个很特别的诸侯。它的始封君是周宣王的弟弟郑桓公友,根正苗红的姬姓宗亲。当年桓公看到西周将乱,听了太史伯的建议,把家族和部众提前东迁,安置在洛邑东边、虢国和郐(kuài)国之间的地带,算是为家族买了份“保险”。
这份“保险”在东迁时兑现了。郑武公掘突,作为桓公的儿子,不仅继承了这块地盘,更继承了一份极其重要的政治遗产——王室卿士的身份。
“卿士”是个什么官?简单说,就是周王朝廷的首席执政官,相当于宰相兼军队总司令。这个职位通常由畿内强大的诸侯国君兼任,比如之前的虢公、祭(zhài)公等。
郑武公就戴着这顶“卿士”的帽子。这帽子金光闪闪,好处太多了:
信息优势:他常年在洛邑上班,参与中枢决策,对周王室的家底有多虚、对天下诸侯的动态、对周边小国的强弱,了如指掌。这是降维打击式的情报。
政治光环:他是“自己人”,是“王官”。他做事,天然带着一层“可能代表王命”的模糊光环。周边小国敢反抗郑国,某种程度上等于对抗周王(至少可以这么宣传)。
行动便利:他在王畿之内活动、调动力量,比其他外来诸侯更方便,更不容易引起周王的 immediate(立即)警觉——毕竟,卿士处理“王畿事务”,看起来名正言顺。
郑武公就像一个大公司的cEo(卿士),同时自己外面还开着个子公司(郑国)。他利用cEo的权限、信息和资源,拼命给自己的子公司捞好处,而那个董事长(周平王),要么没看见,要么看见了也管不了。
二、“借地”与“渗透”:兼并的温和前奏
郑国最初的根据地,其实不大,而且是从虢、郐两国“借”来的。史载“虢、郐之君贪而好利,百姓不附”,郑桓公就“寄帑(tǎng)与贿”(寄存家族人口和财物)于两国,后来更直接“取而国(都城)之”。(《国语·郑语》)
这个过程很可能不是赤裸裸的武装占领,而是一种渐进式的渗透和置换。
比如,郑国人带着先进的农业技术、商贸网络(郑人善贾)进入虢、郐的土地,通过经济手段逐渐掌控资源;郑国贵族通过与当地贵族联姻,形成利益捆绑;利用王室卿士的身份,在处理虢、郐与周边纠纷时“拉偏架”,逐步削弱其独立性和权威。
等到时机成熟,或许只需要一次小小的“边界摩擦”或“内部叛乱”(郑国可能暗中支持),郑国军队就可以“应邀”或“被迫”介入,然后……就赖着不走了。
《诗经·郑风》里有些诗,如《叔于田》、《大叔于田》,描绘郑国贵族田猎的盛大场面,车马精良,武士彪悍。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时的郑国虽然地盘初定,但军事力量和经济实力,已经远超一般小国,为其扩张积蓄了资本。
三、灭郐与并虢:一场经典的“股份制改革”
站稳脚跟后,郑武公开始了正式兼并。他的第一个目标是郐国。
关于灭郐,有个着名的“借刀杀人”传说:郑武公先与郐国通好,然后故意散布一份名单,上面列着郐国哪些贤臣良将已经“暗中投靠”了郑国。郐国国君中计,把名单上的人都杀了,自毁长城。郑武公这才轻松出兵,灭了郐国。(这个计策和后来苏联克格勃的“信任名单”如出一辙,见《韩非子·内储说下》)
这个故事未必完全真实,但反映了郑武公手段的狡诈和精准。他善于利用对手的内部矛盾,进行心理战和离间战,尽量减少硬碰硬的消耗。
灭了郐国,下一个就是东虢。虢国也是姬姓,而且是老牌诸侯,地位一度很高(虢公常任王室卿士)。但此时也已衰落。郑武公对付虢国,可能不再需要太多阴谋,而是凭借已经壮大的实力,直接军事压境。
《史记·郑世家》记载简单:“二岁,犬戎杀幽王于骊山下,并杀桓公。郑人共立其子掘突,是为武公。武公十年,娶申侯女为夫人……二十七年,武公疾。夫人请公,欲立段。**”这里没直接写灭虢、郐,但《汉书·地理志》等后世资料明确郑武公“灭虢、郐”。
郑武公的兼并,不像后世战国那样赤裸裸的吞并。他很可能采取了一种“股份制改革”式的温和方案:保留被灭国家的宗庙祭祀(象征性),将其土地、人民纳入郑国行政体系,原贵族中顺从的,给予一定待遇,吸纳进郑国统治阶层。这样反抗小,消化快。
四、周王的沉默与诸侯的侧目
郑国这一系列操作,就在洛邑东边不远,周平王真的毫无察觉吗?未必。
但平王能怎么办?
实力不济:王室军队在东迁后严重萎缩,还要防御西部戎狄、应付其他诸侯,无力讨伐一个身为“卿士”、实力渐强的郑国。
投鼠忌器:郑国是宗亲,武公是卿士,公开翻脸,等于承认王室连身边最亲的诸侯都控制不了,威信扫地。
虢、郐“有罪”:郑武公完全可以找到一堆虢、郐“不敬王室”、“为政昏乱”的罪名,把自己的兼并包装成“替天子整顿王畿秩序”。平王乐得顺水推舟,装糊涂。
于是,周平王选择了沉默。这种沉默,是一种无奈的默许,也是对现实的妥协。
而其他诸侯,尤其是那些与郑国邻近或同样有扩张野心的,如晋、卫、宋等,则看在眼里,心中惕然。他们看到了王室的虚弱,也看到了在旧秩序崩解时,一种新的生存法则——实力即正义,兼并即生存。
郑武公的成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它告诉所有诸侯:那个靠礼法和王命维系的分封版图,已经可以用武力重新绘制了。而且,只要你手段够巧、吃相别太难看,甚至可以在周王的眼皮底下,完成这一切。
当郑武公把新兼并的领土,纳入郑国的版图,修建新的城邑(如新郑),安置移民和军队时,一个在夹缝中崛起的中等强国,已然成形。它的崛起之路,没有惊天动地的宣战,更像一场精心策划的慢性消化。
而那位站在洛邑宫墙上的周平王,或许在某个瞬间,能感觉到东方那股悄然膨胀的力量,正在一点点挤压着王畿,也挤压着“天子”那早已缩水的权威空间。只是,夕阳西下,寒风吹过,他除了把袍服裹得更紧些,似乎也做不了什么。
(第三十章完)
郑武公在王室眼皮底下完成了“手术刀”式的兼并,为儿子庄公留下了一个颇具实力的郑国。然而,扩张带来的内部权力分配,却埋下了更剧烈的隐患。当郑庄公面对母亲武姜对弟弟共叔段的极度偏爱,面对弟弟在母亲支持下不断膨胀的野心和城池,这位以隐忍和权谋着称的新君,将如何应对这场来自家族内部的权力挑战?下一章,我们将看到,“克段于鄢” 这场中国历史上着名的家庭内战与政治清算,如何将宫闱阴谋与冷酷权术演绎到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