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康盛世积攒下的那股子“安宁”劲儿，传到第三代周王——姬瑕，也就是周昭王手里时，已经有点发黏、发闷了。宗庙里青铜礼器擦得锃亮，雅乐演奏得一板一眼，诸侯朝觐的仪仗也还算整齐。但年轻的昭王坐在王座上，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缺一场大胜仗。
文王受命，武王克商，成康守成……到他自己这儿，总不能只是守着老爹和爷爷留下的家当，吃老本吧？史官刻写的竹简上，需要新的、属于他姬瑕的武功记载。况且，王室和诸侯的青铜作坊日夜不息，那些叮当作响的兵器、礼器，都嗷嗷待哺地等着一种关键的战略物资——铜和锡。
而南方，长江中游那片被云雾笼罩、被称为“荆楚”或“南国”的地方，据说就有丰富的铜矿（如铜绿山）。那里的部族，名义上接受了周王室的册封（如“楚子”），但实际上山高水远，自行其是，贡赋时断时续，态度暧昧不明。
一种混合着建功欲望、资源焦虑和尊严受挫感的情绪，在镐京的宫廷里弥漫开来。终于，昭王大手一挥：南征。
一、模糊的战争：铭文与史书间的碎片
昭王南征不止一次，史载至少有两次，甚至三次。但过程模糊得像江上的晨雾。
第一次（约昭王十六年）：可能规模不大，带有惩戒和侦察性质。《竹书纪年》有零星记载：“昭王十六年，伐楚，涉汉。” 渡过汉水，可能取得了一些战果，但未伤及楚人根本。
真正要命的是最后一次南征。时间大约在昭王十九年。这次他兴师动众，《史记》只说了一句：“昭王南巡狩不返，卒于江上。” 巡狩？说得真委婉。明明是征伐，却说成是天子视察，这是为尊者讳的笔法。
更早的文献《竹书纪年》则记载了骇人的细节：“昭王末年，夜清，五色光贯紫微。其年，王南巡不返。” 用天象异常来铺垫这场灾难。而关于死因，它提供了那个着名的、充满技术悲剧色彩的说法：“昭王南征，涉汉，遇大兕(si，雌犀牛)。十九年，天大曀(yi，阴沉)，雉兔皆震，丧六师于汉。王陟(zhi，帝王死)。” 这里提到“丧六师”，精锐部队几乎全军覆没，但没提具体怎么死的。
直到西周末年的一件青铜器——史墙盘——的铭文，才以周人后辈的口吻，隐晦地总结了这件事：“弘鲁昭王，广批荆楚，唯狩南行。”（宏大的昭王，大举打击荆楚，前往南方巡狩。）然后笔锋一转：“祚(zuo) 昭王，南征伐楚荆，有责(zhài，灾害)于周。” 承认了这次南征给周朝带来了灾害。
仗打输了，而且输得很惨。但具体怎么输的？那位正值盛年（死时约四十多岁）的周天子，又是怎么“卒于江上”的？
二、“胶船”疑案：一场上古的“豆腐渣工程”
关于昭王之死，最富传奇性、也最广为流传的解释是“胶船事件”。这个故事多见于战国以后的文献，如《吕氏春秋》、《帝王世纪》等，细节略有出入，但核心一致：
楚人得知周昭王大军再次南征，十分恐惧。他们不敢正面抗衡王室六师，便想出一条毒计：进献船只。但这不是普通的船，是用胶粘合而成的船。昭王和他的精锐部队乘上这些船，浩浩荡荡渡汉水。行至江心，胶遇水融化，船体解体。身披重甲的王师猝不及防，纷纷落水。周人多为北方旱鸭子，不习水性，昭王本人也溺毙于汉水之中。
这故事听起来像阴谋小说，但它指向了几个可能的历史内核：
技术代差与信息欺诈：楚地多水，舟船技术可能比北方周人先进。楚人利用周人对船只技术的不熟悉，在材料上做了手脚（未必真是胶，可能是某种易腐朽或结构不牢的连接方式），实施了精准的“技术欺诈”。
后勤供应链的脆弱：周军远征，深入异域，后勤补给（包括渡河工具）很可能部分依赖于当地征集或“友好势力”提供。这给了楚人可乘之机。如果周军自带可靠工兵和材料现场造船，或许能避免此祸。这说明周军对南方作战的复杂性（尤其是水文）严重估计不足。
“工程失败”的隐喻：即使没有“胶船”，昭王的南征本身，也可能是一次系统性、战略性的“工程失败”。长途跋涉，地形不熟，气候不适（“天大曀”可能指恶劣天气），后勤线漫长，敌方采用游击、骚扰而非决战策略（“丧六师”可能是在撤退或分散时被逐步歼灭）。渡河时，可能因船只超载、指挥混乱、遭遇水攻或突发天气而崩溃。所谓“胶船”，可能是对这种系统性溃败的一个形象化、归因于阴谋的通俗解读。
三、沉默的青铜：胜利者与失败者的共同遮掩
有趣的是，如此重大的灾难性事件，在当时及稍后的西周金文中，却极少被直接提及。除了史墙盘那含蓄的“有责于周”，大多铭文对此讳莫如深。
为什么？
对于周王室而言，这是奇耻大辱。天子战死，六师倾覆，几乎是天命受挫的象征。大肆宣扬或详细记录，会严重损害王室威信。最好的处理方式是淡化、模糊化，只说“南巡不返”，把一场军事惨败包装成一次不幸的意外事故。
对于南方的楚人（或其它导致昭王失败的势力）呢？他们可能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庆祝。毕竟，杀害“天下共主”在当时的观念里是极大的罪恶，会招致可怕的报复（虽然周王室后来因内部问题无力大规模报复）。他们更可能选择沉默，让这件事慢慢湮没在传说中。
于是，一场导致最高统治者身亡的战略性失败，就在双方的某种“默契”下，变成了历史记载中一片模糊的、充满谜团的空白地带。只留下“胶船”这样戏剧性的民间故事，作为对那段黑暗往事残缺不全的记忆投射。
四、连锁反应：盛世裂开第一道缝
昭王之死，像一记重锤，砸在了西周王朝看似坚固的外壳上。
军事威望扫地：“六师”是周王室直辖的精锐，是其镇压诸侯、威慑四方的根本。一朝丧尽，重建需要时间，且战斗力短期内难以恢复。王室军事支柱出现裂痕。
政治权威受挫：天子居然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且是败于被视为“蛮夷”的楚人之手（或相关势力），这对“天命在周”的叙事是一次沉重打击。诸侯们看在眼里，心思难免浮动。
南进战略破产：获取南方铜矿资源的战略企图严重受挫。周王室对南方的控制力不增反减，楚人则由此获得喘息和发展空间，为日后坐大埋下伏笔。
继承人危机：昭王死后，其子姬满（周穆王）即位。但当时穆王是否年幼？是否有权力交接的动荡？史载不详，但如此重大的变故，通常伴随着内部不稳。
“刑措不用”的宁静表象，被汉江冰冷的河水彻底刺破。人们突然意识到，王室的权威并非坚不可摧，天命的护佑也有失效的时候。一种微妙的信心流失，开始在上层贵族和诸侯间蔓延。
盛世的光环出现了第一道深刻的、带着水渍和血腥味的裂缝。而继位的周穆王，将用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不是武力征伐，而是传奇般的西游——来试图修复这道裂缝，重新描绘那幅有些褪色的“天命”画卷。
（第十二章完）
父王溺毙于南方的迷雾，给年轻的周穆王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和一个威望受损的王朝。他没有选择再次南征复仇，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更神秘的西方。一场史诗级的“公费考察”即将开始，目的不再是征服，而是探索、联谊与重振声望。下一章，打开《穆天子传》这本充满神话色彩的旅行日志，用现代GpS的眼光，破解这位中国史上第一位“超级旅行家”西游路线的地理密码，看他的车轮，究竟想碾过怎样的现实焦虑与浪漫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