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前头把武丁朝的大场面说了个七七八八:四方的仗,打赢了;巍峨的都城,建起来了;八百多公斤的大鼎,铸出来了;连那套沟通天地、区分贵贱的礼法,也给整治得严密周详。放眼望去,从殷都到四方,似乎都在一种强大、有序、甚至略显亢奋的节奏里运转着。用后世文人的话说,这叫“赫赫厥声,濯濯厥灵”(《诗经·商颂·殷武》),声威光明,神灵显赫,妥妥的盛世气象。
可这世上的事儿,就像月亮,盈满了,接着就该亏了;弓弦绷得太紧,它自己个儿就会出声。武丁坐在他那至高无上的王位上,看着眼前这花团锦簇、烈火烹油般的江山,心里头那本账,未必全是一片欢喜。有些凉飕飕的隐忧,就像早春河面下最后那层薄冰,看着结实,踩上去才知道下面已是暗流涌动。
头一桩隐忧,来自他最亲近的枕边人与朝堂——继承的迷雾与权力的重新洗牌。
王后妇好,这位能替他执钺征伐四方的战神,先他而去了。她的离世,可不单单是武丁失去了一位爱侣和臂膀。她在军中、在朝野、甚至在那些被征服的方国心中积累下的巨大威望和潜在势力,瞬间成了一个“权力真空”。这块肥肉,朝中多少眼睛盯着?那些跟着妇好打过仗的新贵将领,那些通过她得到提拔的官员,如今该何去何从?是迅速投靠新的山头,还是自成一体,成为朝中需要安抚或警惕的力量?
更棘手的是王位继承。武丁儿子不少,史书留名的就有祖己(孝己)、祖庚、祖甲等。按照商代“兄终弟及”与“父死子继”并存的传统,这里头的水可就深了。长子祖己,据说贤德,却早逝(有传说死于宫廷斗争)。剩下的儿子里,谁为“嫡”?谁更有能力?更重要的是,谁的身后,站着哪一股朝中的势力?是手握祭祀权、解释着天意的贞人集团青睐某一位,还是傅说这样的实权宰相属意另一位?抑或是那些世代盘踞的旧贵族家族,在暗中下注?
武丁自己或许也举棋不定。选一个强势的,怕将来权臣或外戚坐大;选一个柔弱的,又恐镇不住这刚刚打下来的庞大家业。这份犹豫,本身就足以让整个王室和上层贵族蠢蠢欲动,各怀鬼胎。那些在征伐四方中立下战功的将领、那些在经营都城中攫取利益的官僚,此刻都瞪大眼睛,观察着、计算着,准备在下一场权力分配中为自己和家族搏一个更好的位置。盛世的光环下,继承权的阴影是最深、也最危险的一道裂缝。
第二桩隐忧,藏在那一车车运回殷都的战利品和那一座座新修的戍堡背后——帝国扩张的“消化不良”。
仗是打赢了,可打赢之后呢?北边的鬼方、土方是被打疼了,可草原茫茫,他们遁入深处,舔舐伤口,仇恨的种子只会埋得更深。西边的羌人,被你用戍堡和贸易线圈了起来,可那种羁縻是脆弱的,一旦中央控制力稍减,或是遇到天灾,反弹起来便是燎原之火。东边的井方、南边的虎方,更是口服未必心服,商朝在那里的存在,更像插进别人地盘里的几根钉子,时刻承受着周遭的压力。
为了维持这四面八方的威慑与控制,商朝必须维持一支规模空前庞大的常备军(包括战车部队),必须持续向边疆输送物资、补给,必须养活越来越庞大的官僚系统来管理这些新获得的、或直接或间接的领土与人口。这就像一个不断进食的巨人,吃下去的东西(资源),有多少真正长成了筋骨(巩固的统治),又有多少只是变成了负担(消耗)?《易经》里说“亢龙有悔”,龙飞得太高,就有悔恨。武丁的商朝,这条巨龙飞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维系飞翔的力量——那些从各地榨取来的铜、锡、贝、玉、粮、畜——其输送线是否已绷到了极限?那些被征服、被奴役的部族,其怨气是否已在暗处堆积成了干柴?
第三桩隐忧,最为隐秘,也最为致命——那套被精心强化的宗教礼制,开始反噬其创造者。
武丁和傅说们改革礼制,本意是垄断神权、规范秩序、巩固王权。可这套体系一旦运转起来,就有了它自己的惯性与胃口。为了彰显与上天、祖先沟通的虔诚与唯一性,祭祀的规格只能越来越高,越来越频繁。司母戊鼎这样的重器出现了,与之相伴的,是祭祀中人牲、畜牲数量的惊人攀升。甲骨文中,一次祭祀用掉上百头牛、数百只羊,乃至数十上百的“羌”(羌人俘虏)作为人性,记录并不罕见。
这造成了双重困境:一方面,巨大的财富(牲畜、青铜、玉石)和人力资源(俘虏)被持续投入这个“宗教黑洞”,用于维护一套越来越昂贵的仪式,而非国计民生或再生产。另一方面,这种大规模、制度化的人性献祭,固然威慑了敌人,但也彻底堵死了与周边部族(尤其是羌人)和解或深度融合的可能,将仇恨固化为永恒的鸿沟。宗教本是凝聚人心的工具,但当其仪式变得如此残酷和奢侈时,它是否也在内部孕育着恐惧与疏离?
晚年的武丁,或许时常独自站在宗庙的高台上。脚下是他缔造的煌煌巨城,耳边是铸铜作坊永不熄灭的喧嚣和祭祀时贞人吟唱的古老祝祷。他目光所及,皆是他的功业。但他深邃的眼神背后,或许也看到了:功臣旧将们等待封赏时那不易察觉的躁动;儿子们表面恭顺下暗藏的机心;四方地图上那些被标记征服,却依旧颜色晦暗、需要不停输送力量去镇抚的区域;还有那袅袅升腾、却越来越依赖于血腥与财富堆砌的祭烟。
他打下了前所未有的疆土,却也留下了前所未有的难题。一个过于强大的君主,往往意味着继任者将面对一个更难驾驭的格局;一套过于严密的礼制,可能反过来窒息社会的活力;一场接一场的胜利,有时会掩盖根基的虚空。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诗经·大雅·荡》)事情无不有个好开头,但很少能有个好结局。这句后来周人用来总结商朝灭亡的诗句,其最初的伏笔,或许正是在武丁盛世的晚年,悄悄埋下的。
帝国的巨轮,正行驶在它最辉煌的航道上,风帆鼓胀,星光璀璨。但舵手武丁,已能感觉到水下那不易察觉的、方向不一的暗流。他将把船舵交给谁?而接过船舵的人,又将如何应对这片美丽而危险的、充满暗礁的盛世之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