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亥的血仇得报,有易氏被灭,经上甲微这么一番铁血整肃,商族在黄河下游诸部落里,算是彻底立了威。大伙儿都看明白了:这家子人,做生意时是笑脸相迎的贾人,可谁要敢黑他们的货、伤他们的人,转眼就能变成拎着刀斧、不死不休的悍匪。软的硬的,他们都玩得转。
这种“商武合一”的气质传了几代,部落的底子越发厚实。等到一位名叫履的年轻人接过权柄时——他便是后世尊称的成汤,或称商汤——商族这辆大车,已经不再满足于在旧有的车辙里打转了。他们需要一个更大的舞台,一个能配得上他们雄心,并能支撑他们去做一件前所未有大事的支点。
这个支点,成汤选了亳(bo)。
亳在哪儿?这事儿学界至今还有“三亳”之争,北亳、南亳、西亳,说法不一。但大体的方位是确定的:就在今天河南商丘以北到山东曹县这一片,地处黄河下游南岸的冲积平原上,属于当时“天下”的东部区域。
您可能会问,选个都城嘛,看起来山清水秀、土地肥沃不就行了?可成汤和他身边的智囊们(比如那位即将登场的传奇人物伊尹),眼光毒辣得很。他们选亳,不是拍脑袋的决定,而是一步深思熟虑的战略落子。这步棋,至少藏着四层算计。
第一层,是地理与军事的“安全区”。
此时的天下共主,还是夏朝。夏的王畿核心在西部,大概以伊洛河流域(今偃师、洛阳一带)为中心。商族作为一方诸侯,实力虽增,但远未到可以公开叫板的时候。把大本营放在东部的亳地,与夏朝核心区保持了一个安全且微妙的距离。这个距离,既避免了“天子卧榻之侧”的猜忌,给了自己韬光养晦的空间;又确保了万一夏朝兴师问罪,自己有足够的战略纵深可以周旋。亳地周边河网密布,不利于大规模车战部队的长驱直入,本身就是一道天然屏障。
第二层,是政治与族群的“根据地”。
商族毕竟是东方部落,他们的基本盘、血缘纽带、盟友网络,主要都在东方。亳地正处于传统商族活动区域的心脏地带。在这里建都,等于向所有东方部落宣告:我成汤,依然是你们中的一员,是咱们东方的代表。这能最大限度地凝聚本部人心,并吸引那些同样受夏朝压迫或疏远的东夷部落前来归附。《诗经·商颂·长发》里夸成汤说:“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苞有三蘖,莫遂莫达。九有有截,韦顾既伐,昆吾夏桀。” 这虽是后话,但那股在东方积蓄力量、剪除夏朝羽翼(韦、顾、昆吾等皆东方诸侯)的势头,正是从定都亳、稳固东方大后方开始的。
第三层,是经济与物资的“大仓廪”。
亳地所在的黄河下游平原,土地肥沃,水系发达,是绝佳的农耕区。定都于此,首先能解决粮食自给的大问题。手里有粮,心里不慌,才能养兵、养民、养工匠。更重要的是,这里水陆交通便利。向东可通海岱,获取渔盐;向北可溯河而上,连接晋南的铜锡矿区(青铜战略资源的命脉);向南可通过睢水等河道,触及江淮。王亥开创的“服牛”贸易传统,在这里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亳,完全可以建设成一个控制东方物产、汇聚四方资源的战略物资总枢纽。
第四层,也是最隐晦的一层,是“天命”与“德政”的展示台。
成汤的志向,绝不仅仅是当一个富强的诸侯。从他后来的一系列作为看,他盯着的,是夏桀屁股底下那张天下共主的椅子。要夺这把椅子,光靠武力不够,还得讲“道理”,得占据道德和舆论的制高点。这就是所谓的“天命”与“德政”。
定都亳,在当时的政治地理语境下,本身就带有一种与西部夏朝分庭抗礼的象征意味。它似乎在默默宣示:旧的中心已经腐朽(指夏桀),新的中心正在东方兴起。更重要的是,成汤需要在亳这个地方,亲手打造一个“理想国”的样板。《管子·轻重甲》里有个故事,说“汤有七年之旱”,而成汤在亳“发庄山之金铸币,赎民无子者”,想尽办法救灾安民。这类传说真假难辨,但传递的信息很明确:成汤要在自己的直接统治区,推行一套与夏桀暴政截然不同的、宽厚仁德的治理方式。他要让天下人看看,什么样的统治者才配享有“天命”。亳,就是这个政治样板的实验场和展示窗口。
所以,当我们看到“成汤居亳”这四个字时,看到的绝不仅仅是一次搬家。它是一个新兴政治集团从部落联盟向早期国家转型的关键一步,是 “革命”大业的总指挥部和后勤基地的奠基。在这里,成汤可以相对安全地整合内部,招揽人才(比如从有莘氏那里“挖”来了伊尹),积蓄粮草,冶炼青铜,训练军队,并观察西部那个庞然大物的一举一动。
后来的历史证明,这个选择极其高明。从亳地出发,成汤的势力像水银泻地般向四周扩展,逐步剪除夏朝的东方羽翼。最终,当鸣条之战的号角吹响时,商族大军是从东方出击,一举定鼎天下。而亳,作为“商革命”的策源地,其地位在商朝开国之初无比尊崇,祭祀先祖的“大禘(di)”之礼,据说就是在亳举行的。
亳,是棋盘上关键的一“镇”。子已落下,接下来的问题便是:执棋之手,能否找到最锋利的那枚“棋子”,去刺破旧时代的甲胄?这枚棋子,很快就要登场了。他不是一个战士,而是一个身负鼎俎、心思深沉的身影——那位来自有莘氏的陪嫁奴隶,伊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