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周城外的铸铜作坊,热气蒸得人头发昏。
这不是寻常的铸造。炉火烧得比平日更旺,坩埚里的铜汁翻滚着,泛出刺眼的青金色。几个老师傅,赤裸的上身淌着油汗,肌肉紧绷如铁,死死盯着火候。空气中弥漫着焦土、金属和汗水的混合气味,灼热而凝重。
作坊中央,一套巨大的陶范已经拼合妥当。范,就是模具,用细腻的陶土制成,内壁刻满了反写的、细如蚊足的阴文。待会儿,滚沸的铜水就会灌进这陶范的腔体,冷却后,破碎外范,一件带有凸起铭文的青铜器就将诞生。
但今天要铸的这件“尊”(酒器),非比寻常。它未来的主人,是一个名叫“何”的年轻贵族。而它将要承载的铭文,更是经过周公、召公,或许还有年轻的周成王本人,反复推敲定稿的。
作坊外,蝉鸣嘶哑。作坊内,只有火焰的呼啸和工匠们压抑的呼吸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套沉默的陶范上——仿佛里面封存的不是即将成型的铜器,而是一个即将被永久镌刻进青铜、注入历史的魂。
一、成王的“成人礼”:一次政治投资的记录
时间倒回几天前,成周的宗庙里,气氛庄严肃穆。
年轻的周成王姬诵,刚刚完成了一次对已故父亲武王的盛大祭礼。在周公、召公等叔辈重臣的辅佐下,他日益成熟,开始尝试独立行使一些王权。祭祀结束后,他或许召见了一位同宗的贵族青年——何。
“何”的出身,应是姬姓王族的一支,或许是某位先王子孙,立有功劳,或单纯因为亲缘关系而受赏识。成王对“何”进行了一番训诫和勉励,内容无非是追念文王、武王受命创业的艰难,告诫他要效忠王室、勤勉职事(这几乎是周初册命金文的固定套路)。最后,成王给予“何”一项重要的赏赐:三十朋贝。
“朋”是当时的货币单位,一串贝为一朋。三十朋贝,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这不仅仅是赏赐,更是一种政治投资和关系绑定。成王通过赏赐亲族,巩固自己的权威网络;而“何”则获得了财富和荣耀,自然要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按照当时的惯例,如此荣耀的赏赐,必须被记录下来,并且要用一种最庄重、最持久的方式——铸于青铜礼器之上。于是,“何”受命铸造这件尊,并将成王的训诂(训诫勉励的话)和赏赐,完整地铭刻其上,用以祭祀祖先,并传之于孙,永宝用享。
二、铭文解码:那些藏在青铜里的密码
铜水终于冷却。陶范被小心地敲开、剥离。一件造型庄重、纹饰精美的青铜尊显露出来。器身布满繁复的兽面纹和蕉叶纹,散发着冷凝的幽光。而最核心的信息,刻在它的内胆底部,那十二行、共一百二十二字(现存一百一十九字)的铭文。
让我们像破解密码一样,看看这篇古老的“朋友圈官宣”到底说了什么:
第一段:追溯光荣历史,重申合法性。
“唯王初壅(yong,迁都?相宅?)宅于成周,复禀武王礼,福自天。”
(成王初次营建或定居于成周,又举行了对武王的祭祀,福佑来自上天。)
开门见山,把当前(成王营建成周)与光荣的过去(武王)和至高权威(天)联系起来。这是在说:我们现在的行动,是继承先王、顺应天命的正当行为。
第二段:成王的训诂与赏赐。
“在四月丙戌,王诰宗小子于京室……王咸诰,何赐贝卅朋,用作庾(yu)公宝尊彝。”
(四月丙戌这天,成王在京室训诫宗族小子们……成王训诫完毕,赏赐给何三十朋贝,何因此制作了这件祭祀庾公的宝贵尊彝。)
这是事件的核心记录。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赏赐、器物用途,一清二楚。标准格式。
第三段(最关键):那个石破天惊的句子。
在追溯文王受天命、武王克商大业时,铭文写道:
“……武王既克大邑商,则廷告于天曰:‘余其宅兹中国,自之乂(yi)民。’”
(……武王攻克了大邑商之后,就在廷庙祭告上天说:“我要居住在这中国,从这里来治理人民。”)
“宅兹中国”——“居住在这中国”。
“中国”这两个字,第一次,如同雷霆破晓,出现在了历史的实物证据之上。
三、“中国”的初啼:中心、秩序与天命
三千年前的工匠,在陶范上刻下“中”和“国”这两个字时,未必意识到它们未来的万钧之重。但在周公、成王这些设计者的脑海里,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蕴含着极其精密的政治地理学和意识形态密码。
“中”:不是简单的方位词。它是天下之中,是文王、武王“受命”的应许之地,是周公营建洛邑所追求的“土中”。它代表着正统性、神圣性和优越性。居于“中”,就意味着居于宇宙秩序和政治秩序的核心点,是“天命”在地上的投影坐标。
“国”:在金文里,“国”写作“或”,字形是“戈”守卫一块土地(“口”)。本义就是有武装守卫的城邑、疆域。在这里,特指周王室直接统治的王畿核心区,尤其是新营建的、位于“天下之中”的成周洛邑。
“中国”连用:它的最初含义非常具体——周天子所居住的、位于天下中心的王畿之地。它不是后世多民族统一国家的概念,而是一个具有强烈排他性和优越感的政治核心区自称。
将“武王宅兹中国”写入给贵族“何”的赏赐铭文,用意极深:
强化正统叙事:将营建成周、定鼎洛邑(“宅兹中国”)直接说成是武王的遗志和上天祭告的内容,使这项耗费巨大的工程获得了无可置疑的合法性,堵住了所有反对者的嘴。
定义统治核心:明确告诉所有诸侯和贵族:这里(成周),才是“中国”,才是天命的中心。你们都必须围绕这个中心,服从这里的权威。
灌输中心观念:通过赏赐礼器这种最高级别的文化载体,将“中国”这个概念,像基因一样,“注射”进贵族阶层的思想中。让他们在祭祀、宴飨时,反复摩挲、凝视这两个字,潜移默化地接受“中心-边缘”的世界观。
四、从青铜到血脉:一个观念的漫长旅程
何尊铸造完毕,被“何”家族珍重地供奉起来,用于祭祀祖先“庾公”。它沉默地立在家庙的祭坛上,见证着一个家族的兴衰。
它可能没想到,自己腹底那短短的四个字——“宅兹中国”——会拥有如此漫长的生命。
随着周王室的衰微,“中国”所指的地理范围在不断扩大(从成周王畿到中原诸夏),文化内涵在不断丰富(从地理中心到文明标准)。但它最初被铸造时的那种核心意识——我们是中央的、正统的、文明的——却像青铜的合金配方一样,被固化下来,成为一种强大的文化心理和身份认同。
后世,无论王朝如何更迭,中原政权总是自称“中国”,视四方为“蛮夷”,其根源,正可追溯到这个青铜时代的清晨,在成周作坊的烟火中,被首次具象化的那个“中心”之梦。
武王是否真的说过“宅兹中国”这句话,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周初的统治者们,需要他说过,并且选择用最坚固的材料、最神圣的仪式,将这句话“铸造”为事实。
当何尊在1963年于陕西宝鸡出土,其铭文被学者辨识出的那一刻,我们仿佛听到了三千年前,那青铜初凝时发出的、关于“中国”的第一声清脆回响。它穿越漫长时光,告诉我们:关于“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的宏大叙事,其最初的源代码,就刻在这冰凉的青铜之上,简洁,而有力。
(第十章完)
“中国”的概念已被青铜铭刻,但如何让这个“中心”真正辐射出太平盛世的光辉?年轻的周成王,在叔父周公的辅佐下,即将开启一段被后世儒家津津乐道的治世——“成康之治”。史书说这四十多年“天下安宁,刑错(措)四十余年不用”。果真如此吗?下一章,我们将对这段最早的“太平盛世”进行一次彻底的“审计”,翻开被温情叙事掩盖的财政簿、司法卷和军事报告,看看“刑措不用”的神话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现实主义的统治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