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从“赏赐之贝”到“交易之媒”
咱们上回把商朝的官营手工业,从里到外瞧了个遍。那真叫一个“官”字当头,法度森严,造出来的东西,件件都打着王权和神权的戳儿。可您琢磨琢磨,这天下之大,难道所有人都靠着王上的赏赐过日子?殷都的贵族想要东海的大贝、江南的硬陶、西边的美玉,难道每次都让王师去征讨一回?王室作坊出的青铜鼎固然好,可寻常村落里,张家缺把陶壶,李家多把石镰,又该咋办?
这里头,就牵扯出一桩在厚重青铜与肃穆祭祀之外,别样生动活泼的事儿——交换与贸易。而这事儿里头,有个小玩意儿,后来名气大得不得了,成了咱们中国“钱”的老祖宗,它就是——贝。
没错,就是海里那种光滑、亮泽、有个小齿缝的货贝。在商朝,这玩意儿可金贵了。您去殷墟看看贵族墓葬,尤其是妇好墓,里头随葬的海贝,动不动就是好几百枚,甚至上千枚,常放在棺椁里或贵重器物旁。(《殷墟妇好墓》发掘报告)为啥?一来,这贝得从遥远的东南沿海(比如现在的东海、南海)弄来,物以稀为贵,本身就是财富和远途贸易能力的象征;二来,贝的造型、光泽,在古人眼里有神秘的美感和生命力,是吉祥的玩意儿。
起初,贝主要是赏赐品。甲骨文里有“赐贝”的记载,商王用贝来奖励功臣、贵族,就跟后来赏赐土地、奴隶、青铜器一样。能得到王的“赐贝”,那是莫大的荣耀和实实在在的财富。这时候的贝,更多是财富储存手段和地位象征,跟后世的“奖金”或“勋章”有点像。
但好东西谁都喜欢,拥有的人多了,它自然就流动起来。慢慢地,海贝开始在一些重要的、跨地域的交换中,扮演起“一般等价物”的角色。啥意思呢?就是说,大家渐渐认它,觉得它值钱,愿意用自己的东西去换它,再用它去换别的东西。这就有点像咱们现在用钱,不过那会儿还不那么普遍和精确。
证据在哪?除了墓葬里大量的贝,更硬核的证据是仿制贝的出现。既然真海贝难得,人们就开始用其他材料模仿它。商代有铜贝,用青铜铸成贝壳形状;有玉贝、石贝,甚至还有骨贝、蚌贝。您想,要是贝仅仅是个装饰品或赏赐纪念,何必费这么大劲,用这么多贵重材料去仿造它?唯一的解释是:它有了交换媒介的功能,需求量大增,真贝不够用,才催生了仿制品。尤其是铜贝,可说是世界上最早的金属铸币雏形之一,意义非凡。
那么,这贝怎么用呢?甲骨文里有个字,像两串贝并排,这就是“朋”字,是贝的计算单位。一串可能五枚,一“朋”就是两串十枚(也有其他说法)。《诗经·小雅·菁菁者莪(é)》里有“既见君子,锡(赐)我百朋”的句子,虽是周诗,但反映了以“朋”计贝的传统源自商代。一次交易,多少“朋”贝换一头羊,多少“朋”换一束丝,恐怕在常来常往的集市上,自有约定俗成的规矩。
当然,您可别以为商朝满大街都是“贝来贝去”的买卖。那种拿着钱逛市场的“商业社会”,还远着呢。大量的日常所需,尤其是底层民众之间,恐怕还是最原始的 “以物易物” 。我家织的布,换你家种的粟;我打的猎,换你制的陶。《易经·系辞下》里追述古时“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描述的可能就是这种定期集市的热闹场面。贝,更多是在跨越部落、地域的较大宗交易,或社会上层获取奢侈品时,才显出它作为“硬通货”的便利。
所以,商代的商业,就像早春的溪流,已然在冰封的官营经济大地上,悄然破开几道口子,活泼地流淌起来。它一头连着远方的奇珍异宝(海贝、玉石、铜锡料),通过或朝贡、或交换、或掠夺的渠道,汇入王朝中心;另一头,也在民间最朴素的生计需求中,滋润着点滴的物产流通。
第二部分:道路上的王朝,舟车里的天下
这海贝和它的仿制品,开始在商人中间慢慢转悠起来,有了点“钱”的苗头。可光有“钱”还不行啊,您得有的买,有的卖,东西得能运得动,路得能走得通。这买卖,到底做到了多大份上?咱们得把眼光从殷都的贝匣,挪到那些尘土飞扬的“官道”和流水汤汤的河川上瞧瞧。
首先得明白,商朝那会儿的“贸易”,跟咱们现在提着菜篮子逛超市,完全不是一码事。它大概分三层:
最顶层,是 “王室特供”式的远程资源攫(jué)取。商王朝需要巨量的铜、锡、铅来铸青铜,需要玉料、海贝、象牙、龟甲这些珍稀物。这些东西产地往往遥远且分散。怎么办?主要有三招:征伐、朝贡、羁(ji)縻(mi)贸易。对于不听话的方国,比如盛产铜矿的南方,可能直接“挞彼殷武,奋伐荆楚”(《诗经·商颂·殷武》),打下来或威慑之,直接获取资源。对于臣服或结盟的方国、部落,则通过“朝贡”体系,让他们定期进献本地特产。还有一类,可能就是在边境或重要据点,由王室控制的专人,用中原的粮食、布帛、成品的青铜器(作为高级礼品)等,去交换远方的矿料、海贝。这种“贸易”,政治和军事色彩极浓,与其说是买卖,不如说是国家主导的战略物资调配。
中间一层,是区域性、行业性的物资流通。比如,制陶作坊需要的特殊陶土,制骨作坊需要的大量骨料,可能并非全部本地出产,需要在一定的地域范围内调配。再比如,《尚书·酒诰》里劝诫殷商遗民“肇牵车牛,远服贾用,孝养厥父母”,说你们要牵着牛车,去远处从事贸易,来孝养父母。这反映了一些专业性较强的商人或家族,可能利用牛车,在较大的区域范围内贩运盐、粮食、牲畜、皮毛等大宗民生商品。这种贸易,开始带有一定的专业性和营利目的。
最基层的,就是广大村落、族邑之间的 “墟市”交换。正如《易经》描述的“日中为市”,大家定期聚集在某个中心地点,拿自己多余的农产品、手工制品(陶器、石器、骨器、编织物),换回自己缺少的东西。这里头,贝可能用得少,主要是以物易物。但正是这无数涓滴细流,满足了社会最基础的物资调剂需求。
那么,这些东西靠啥运呢?车和船。商朝的车,那可是高科技。殷墟发现了大量的车马坑,车子都是双轮、单辕、衡(héng)轭(è)式,用青铜件加固关键部位,由两匹马驾辕。这种车,运载量比人力肩扛手提大得多,速度也快,是陆路长途运输的主力。甲骨文里“车”字就是车的俯视图,形象得很。可以说,商朝是一个“车轮上的王朝”,没有发达的造车技术和养马业,它的控制和贸易网络根本无法延伸那么远。
水路呢?商人傍着黄河、洹水定居,不可能不善用水路。虽然目前考古还没发现商代的实体船只,但甲骨文里有“舟”字,像一条小船;还有“凡”(帆的初文?)字。想象一下,沉重的铜矿石、木料,通过黄河及其支流进行水运,恐怕比陆路车运效率更高、成本更低。舟船,是这个王朝看不见的、却可能同样重要的血脉。
一个有趣的证据来自货币本身——铜贝的出现。用珍贵的青铜去铸造仿贝,这行为本身意味深长。它说明,贝的“货币”功能在某些场合已经如此重要,以至于人们认为值得耗费青铜这种战略金属来“制造通货”。这从侧面反映了,在商代社会某些层面(很可能是上层或大宗交易),以贝为中介的交换,已经达到了相当的规模和信用水平。
然而,商业的萌芽,终究是在神权政治与农业经济的夹缝中生长。它再活跃,也无法撼动整个社会的根基。商王和贵族们最关心的,不是市场繁荣,而是祭祀的丰洁与收成的丰歉。远方的海贝固然可喜,但仓廪(lin)里实实在在的粮食,才是社稷安稳的压舱石。所有贸易得来的珍宝、原料,最终大多转化为祭祀的礼器、战争的兵甲、贵族的玩好,而非用于扩大再生产。商业,并未能重塑社会的基本结构。
因此,当我们赞叹殷墟珍宝、遥想商贾(gu)车马之时,必须清醒地认识到:驱动这个庞大王朝运转的核心引擎,始终是那片被反复耕耘的土地,和那套试图解读天意以指导农耕的宇宙观。无论是“百工”的巧夺天工,还是“贝币”的初试啼声,其最终的“买单者”与存在的意义,都深深根植于农业的产出与“天命”的庇佑之中。
下一章,就让我们回到最根本的土地与天空,去看看商人是如何观察星辰、安排农时,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书写下华夏农耕文明承前启后的关键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