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辛把朝堂上的反对声浪,要么压了下去,要么当成了耳旁风。他那颗被雄心与自负烧得滚烫的心,已经牢牢系在了东方。西边的姬昌?且让他再装几年孝子贤孙。眼下,有一场更痛快、也更“划算”的仗要打——彻底收拾那些叛服无常的东夷。
这事儿,其实算是他们老商家祖传的“业务”。商朝和东夷,纠缠了好几百年,好的时候互通婚姻,坏的时候刀兵相向。到了帝乙、帝辛这会儿,东夷闹得尤其厉害,成了帝国身上一道不断失血的伤口。帝辛的算盘打得精明:周人是心腹之患,但硬啃耗时费力;东夷是癣疥之疾,但打下来立竿见影,能捞着实实在在的好处——人口、财富、矿产,还有他急需的战功与威望。
所以,一场被后世周人史书刻意淡化、却实实在在改变了东亚政治地理的宏大远征,就此拉开序幕。咱们得凭着一鳞半爪的甲骨卜辞、青铜铭文和考古发现,努力拼凑出这场战争的模样。
仗,不是一拍脑袋就打的。帝辛虽然狂,但不傻。战前准备,做得相当扎实。
首先,是政治与外交造势。他得让这次出兵“名正言顺”。东夷诸部(可能以“人方”或“林方”为首)不尊王命、不纳贡赋,这就是现成的罪名。他很可能在亳(bo)或商丘等东部重镇,大会诸侯,重申征伐之权,把这次行动包装成维护“天下共主”秩序的正义之举,拉拢或震慑那些摇摆的东方小邦。
其次,是军事准备。这大概是殷商立国以来,规模空前的动员。甲骨文里留下了线索:“辛巳卜,贞:登妇好三千,登旅万,呼伐羌。”(《甲骨文合集》)虽然这是武丁时代的卜辞,但可以看出商朝鼎盛时一次大规模征伐的兵力规模。帝辛这次东征,规模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不仅要调动王畿(ji)的精锐“王师”和“多马”、“多射”等特种部队,很可能还征调了众多诸侯国的仆从军。战车、戈矛、弓箭、粮秣,沿着通往东方的道路,汇成滚滚洪流。
更重要的是后勤与路线。从安阳到山东半岛,直线距离虽不算极远,但山河阻隔,大军行动、粮草接济是头等难题。帝辛必须先在东方建立前进基地。考古发现给了我们暗示:在山东益都(今青州)苏埠屯,发现了超大规模的商代晚期墓葬,出土了象征极高权力的“亚丑”(chou)青铜钺。这说明,商朝在东部存在一个强大的军事殖民据点或盟友邦国。这里,很可能就是帝辛东征的大本营和补给中心。
大军兵分多路,如巨钳般合围。一路可能由蜚廉、恶来等麾下猛将率领,从中原直插沂蒙山区;另一路或许沿着古济水、泗水一线推进,控制水路;帝辛本人,则可能坐镇后方指挥,或亲率主力进行决定性会战。这场战争,不再是商初那种小规模的边境冲突,而是旨在摧毁夷人核心力量、建立永久统治的灭国级征服。
仗,打得异常激烈和残酷。东夷诸部并非任人宰割的绵羊,他们依托山林水泽,顽强抵抗。商人的青铜武器和战车优势,在东方复杂的丘陵水网地带,未必能完全发挥。战争必然是艰苦的拉锯战。
一些零星的记载,透露出战况的激烈。《吕氏春秋》提到:“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 说商人驱使大象作战,蹂躏东夷。这或许不是传说,在气候比今天更温暖的商代,中原地区可能确实有象群,被商人驯化用于战争,对东夷人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震慑。
这场战争持续了多久?很可能不是一年半载,而是经年累月。帝辛的朝廷,核心任务就是支撑这场遥远的战争。资源在消耗,兵力被牵制,而殷都内部,反对的暗流因为战争的持久和压力的增大,变得越来越汹涌。
仗,最终打赢了。而且是一场空前的、辉煌的胜利。
证据,不在周人篡改后的史书里,而在冰冷的考古发现和青铜器的铭文中。着名的“小臣艅(yu)犀尊”上刻着铭文,记载了商人征伐“人方”并获得赏赐。更重要的是,商文化的影响范围,在帝辛时期达到了巅峰。典型的商式青铜器、玉器、建筑样式,以前所未有的广度和密度,出现在山东乃至淮河流域。这不是文化交流能解释的,只能是军事征服和政治控制带来的直接结果。
仗打赢了,战利品滚滚运回殷都。大量的夷人俘虏,成了奴隶(“羌”或“奚”);东方的珍宝、铜锡、海贝,充实了王室府库。帝辛站在胜利的巅峰,志得意满。他证明了自己战略的正确,证明了反对他的那些老臣是何等短视。他或许举行了盛大的“献捷”典礼,在宗庙前祭祀祖先,展示缴获的兵器、俘虏的首领,接受万民的欢呼。
这一刻,是他个人威望的顶点。一个开疆拓土、武功赫赫的“英主”形象,似乎已然铸就。他肯定觉得,帝国最大的外患已除,内部那些嘀嘀咕咕的声音,更是不值一提。周人?等他把东方的战果消化完毕,回过头来,弹指可灭。
然而,他看不见,或者不屑于去看这辉煌胜利背后的致命代价。为了这场东征,商王朝的国力储备被严重透支;最精锐的军队和最能干的将领,被长期牵制在遥远的东方;而真正致命的敌人,却在西方的渭水之滨,一刻不曾停歇地积蓄着力量,并微笑着注视着他这头东方雄狮,将全部力气扑向另一个猎物,从而亮出了自己毫无防备的咽喉。
胜利的狂欢,掩盖了末日的倒计时。当帝辛和他的大军沉浸在东征凯旋的荣耀中时,一条从周原秘密发出的情报,可能已经摆在了一路东征、身心俱疲的将军们的案头,内容或许只有触目惊心的几个字:
“西伯戡黎。”
西方的猎人,终于开始收网了。而此刻的殷商巨兽,爪牙尚在东方,回头已晚。
东征大军凯旋的号角,响彻了殷都的城门。
那场面,想必是帝辛即位以来最风光、最解气的一刻。想象一下:疲惫却昂首的士兵行列,一眼望不到头;战车上插着缴获的奇异旌旗,染着风干的血迹;更扎眼的,是队伍中那些被绳索串连、垂头跛足的夷人俘虏,男女老幼都有,他们是“人牲”的储备,也是分配给贵族们的活财产。
真正的重头戏,是紧随其后的贡赋。一辆辆牛车、马车,吱吱呀呀地压过黄土道,上面堆满了东方的物产:成筐的海贝(商人的硬通货)、成捆的铜锭锡块、色泽温润的玉石、罕见的象牙、华丽的羽毛、还有中原少见的犀兕(si)麋鹿之属。这些“方物”,不仅仅是财富,更是帝辛武功的实体证明。他要用这些东西,塞满王室府库,装饰宫殿苑囿,并慷慨地赏赐给那些追随他出征的将领和新贵,巩固自己的权力班底。
《诗经·商颂》里那篇《殷武》,虽然歌颂的是商朝先祖武丁,但其中几句用来描绘帝辛此刻的心态,或许异常贴切:“维女荆楚,居国南乡。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看啊,连那遥远的荆楚、氐羌,都不敢不来进贡,不敢不来朝王,都说商朝是天命永常!帝辛大概觉得,东夷已服,这不正是“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的盛世再现么?
他要在全天下面前,举行最隆重的献捷与祀祖大典。在洹水边的社稷坛和宗庙前,宰杀最肥美的牛羊和最有身份的夷人酋长,将鲜血和胜利禀告给天地祖宗。刻字的贞人或许会奉命在牛胛骨上郑重记录:“王征人方,唯来东,俘贝,用作(某祖)宝尊彝。” 青铜工匠会奉命铸造更大的鼎、更华丽的尊,铭刻上东征的功绩。
朝堂之上,风向似乎也微妙地变了。那些曾经质疑东征劳民伤财的旧贵族,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战利品,听着震耳欲聋的欢呼,至少暂时闭上了嘴。反对派首领比干和箕子,此刻恐怕面色凝重,忧心远多于喜。他们看到的,不是胜利的荣光,而是这荣光之下,帝国被透支的元气和暗藏的杀机。可在这个举朝若狂的时刻,任何冷静的警告,都会被当作嫉妒或咒诅。
然而,历史吊诡的齿轮,就在这巅峰时刻,开始逆向啮合。
首先,是军事力量的失衡。商朝最精锐、最忠诚的野战兵团,经过漫长而残酷的东征,已成疲敝之师。他们需要休整,需要消化巨大的伤亡,更需要时间从胜利的狂热中冷静下来。而帝国的军事重心,也因此长时间、远距离地偏向东方,导致了对西线——那个真正的致命威胁——的战略空虚。如同一个巨人,将全身力气和注意力都用来摁住东边的猛虎,却把柔软的后腰,完全暴露给了西边那条一直在悄悄磨牙的恶狼。
其次,是社会资源的枯竭。这样一场灭国级的大战,消耗是天文数字。粮食、皮革、青铜、人力……这些资源不会凭空变出来,只能从王畿和四方诸侯身上汲取。加征的赋税、延长的役期,就像无形的鞭子,抽在“众人”(平民)和“仆庸”(奴隶)的背上。《尚书·微子》里那句“今殷民乃攘窃神只之牺牷牲用”,说殷商百姓竟然偷盗祭祀神只的纯色牛羊来吃,这虽然可能是文学夸张,却生动描绘了底层在长期战争重压下的艰难生计。胜利的荣耀属于王和贵族,而代价,则由最沉默的大多数承担。不满的土壤,正在肥沃起来。
最大的隐患,在于帝辛本人。这场空前的胜利,没有让他变得清醒,反而将他性格中骄狂、刚愎、拒谏的一面,催化到了极致。他更加确信自己算无遗策、力能回天,那些曾反对东征的老臣,在他眼中不仅是迂腐,更是无能、可憎的绊脚石。他沉浸在“中兴英主”的自我想象中,对西边传来的那些越来越不安的消息——比如周人吞并邻近小邦,比如流言说西伯“阴修德政”——很可能一笑置之,认为那不过是姬昌小打小闹,等自己腾出手来,反掌可灭。
他没有看到,或者说不愿看到,军事上的巨大成功,往往会掩盖政治上的深刻危机。他把所有筹码,都压在了武力征服的牌桌上,并且赢下了一局大的。这让他误以为,这张牌桌就是天下的全部,只要武力足够,就可以通吃一切。
就在殷都的献捷钟鼓余音未了之时,来自西线的紧急军报,或许已经冲散了胜利的欢宴气氛:黎国,这个位于山西长治、靠近王畿西南门户的重要方国,是商朝监视和遏制周人东出的关键屏障,被西伯姬昌发兵攻灭了(“西伯戡黎”,《尚书》有《西伯戡黎》篇)。
这个消息,不啻一记闷棍,敲在了刚刚还志得意满的帝辛头上。它意味着,那头西方的恶狼,不仅磨利了牙,而且已经探出爪子,撕破了商王朝防御圈的第一层屏障,直接威胁到了河东(山西南部)战略要地,殷都的西大门,已经响起了清晰的撞门声。
东征的辉煌胜利,瞬间被蒙上了一层阴影。一场更严峻、更致命的危机,已迫在眉睫。而此刻的商王朝,主力疲惫在外,内部矛盾重重,国王骄矜于前功。该如何应对?
朝堂之上,新旧势力的最后摊牌,忠直之士与独裁君王的最终对决,也随着这声西方的警钟,骤然加速,走向无法避免的悲剧高潮。
下一章,我们将把目光从遥远的东方战场,拉回殷都那压抑而紧张的庙堂之上。在那里,比干的赤诚之血,与箕子的绝望之囚,将为这个武功达于顶点、却已站在悬崖边缘的王朝,奏响一曲无比悲怆的挽歌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