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甲那只试图给王朝“松松绑”的手,终究没能拧过那些攥着礼器与龟甲、代表着“祖宗成法”的胳膊。他那一套带着点务实劲儿的改制,随着他的去世或失势,就像洹河水面上一阵不合时宜的风,吹皱了些许涟漪,便迅速被深流的惯性抚平了。可风过留痕,水底的沉渣,到底是被搅动了起来。
王位,按照商代那套“兄终弟及”与“父死子继”混合的老章程,传到了祖甲的弟弟廪辛手里,接着又传给了另一位弟弟康丁(或称“庚丁”)。这兄弟俩接过手的,是一个表面上恢复了“宁静”的王朝,但这份宁静,与武丁时代那种充满自信扩张力的“鼎盛安宁”截然不同。这更像是一种疲惫的、充满猜忌的僵持。朝堂之上,暗流从未如此汹涌。
廪辛与康丁,这对兄弟君王,本质上成了“过渡人物”。 他们的名字在甲骨文和后世史书里留下的印记,比武丁、祖甲要模糊、黯淡得多。《史记·殷本纪》对他们只提了一句:“帝廪辛崩,弟庚丁立,是为帝庚丁。” 近乎失语。这失语本身,就是一种信号:王权的光彩,正在急速褪色。
褪色的原因,正在于祖甲改制失败所引发的强烈反弹。那些被祖甲“冒犯”了的势力——以贞人集团为核心的世袭神职贵族,以及与他们盘根错节的传统军事、行政贵族——惊魂甫定,旋即反扑。他们或许达成了某种共识:不能再让国王如此“任性”地触碰神圣的秩序了。王权,必须被重新关回由他们共同维护的“礼制笼子”里。
于是,廪辛和康丁的时代,王权与贵族之间的博弈,呈现出一种对王权极为不利的新格局:
首先,王权的“神性授权”被部分架空。 祭祀的解释权、天意的传达权,进一步向贞人集团集中。国王依然是名义上的最高祭司,但具体的占卜流程、祸福判断、乃至对先王旨意的“翻译”,贞人们拥有了更大的话语权。他们可以用“先王不悦”、“上帝示警”这类神秘说辞,来制约国王的决策,或为贵族集团的利益背书。国王想做什么,得先问问龟甲和骨头,而解读这些裂纹的钥匙,更多地握在了贞人手里。
其次,贵族集团的既得利益被固化甚至扩大。 祖甲想节省的祭祀耗费?现在不仅要恢复,可能还要变本加厉,以证明对传统的“回归”与“忠诚”。那些世代把持某些职位、垄断某些资源(如矿产、牧场、贸易线路)的家族,其地位更加稳固。他们可能以“遵循旧典”为名,反对任何可能触动其利益的变革,无论是军事上的调整,还是经济上的新举措。王朝的扩张红利期已过,内部“分蛋糕”的矛盾凸显,贵族们守着自己那一份,寸步不让。
再者,国王的施政空间被严重挤压。 廪辛和康丁,很可能处于一种有心振作,却无力破局的困境。他们或许能看到四方边患未绝(西北的土方、西边的羌方,从未真正消停),也能感觉到国力在虚耗,但在朝中,他们缺乏武丁那样一呼百应的绝对权威,也缺乏傅说那样能协调各方、雷厉风行的强权宰相。任何试图集中权力、整顿内务的举动,都可能被贵族集团解读为“第二个祖甲”,从而招致集体的、软性的抵制:阳奉阴违,推诿拖延,用繁文缛节让政令空转。
《诗经》里有一句:“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zhi)不求,何用不臧(zāng)。”(《诗经·邶风·雄雉》)意思是,你们这些君子啊,不懂德行。不嫉妒不贪求,做什么不能成呢?这话用来形容当时的贵族集团或许有些理想化,但反过来看,正说明当时朝堂“忮”(嫉妒)与“求”(贪求)的风气之盛。贵族们忙于维护和扩大自己的权势与财富,对王朝整体的“德行”与安危,未必真有那般上心了。
廪辛和康丁,便是在这样的夹缝中求存。他们可能更多地依赖于平衡术,在各大贵族家族之间周旋,通过妥协来换取最低限度的稳定。对外用兵?恐怕难有武丁时期那样大规模、主动的远征,更多是防御性的、小规模的边境冲突。对内建设?殷墟的考古显示,这一时期虽然仍有大型建筑和墓葬,但那种开天辟地般的规划气度(如武丁时期宫殿区的奠定)似乎减弱了,更像是一种惯性的维持。
王权,如同经历了一次严重的“失血”。祖甲改制是一次冒险的“手术”,手术失败,不仅没治好病,反而伤了元气,让原本潜伏的“感染”(贵族专权)扩散开来。廪辛和康丁两朝,就像是手术后的虚弱恢复期,身体(王权)孱弱,不得不更多依靠(甚至受制于)原有的器官(贵族集团)来维持生命体征。
这种博弈的结果,是王权的日渐“空心化”。国王越来越像是一个被众多强大贵族家族拥立在前的象征性共主,是复杂礼仪场合必不可少的主角,却未必是国家实际运行中那个唯一的、最终的决策核心。政出多门,权归私家的苗头,已然显现。
当康丁走完他作为君王的历程,商王朝的王座,将迎来一位在如此压抑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新君主——武乙。他自幼目睹的是父辈(或叔伯辈)的憋屈与无力,感受的是贵族集团的傲慢与掣肘,耳濡目染的是王权威严的不断流失。那种积聚已久的、对“神权”与“贵族权”双重压迫的愤怒与逆反心理,恐怕已如地下炽热的岩浆,奔涌待发。
一个被束缚得太久、目睹权威沦丧太深的君王,当他终于坐上那个至高位置时,他会选择继续隐忍妥协,还是会用一种极端、乃至疯狂的方式,去夺回那被视为己有的、却久已失落的东西?
下一场冲突,将不再是祖甲那种带着理性计算的政策博弈,而很可能是一场指向神权本身、更为直接、也更为惨烈的宣战与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