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上回讲到,冥为了治水,把性命都搭进了黄河里。商族在这片水患频仍的土地上,活得是真不容易。跟天斗,跟水斗,逼出了一身坚韧的筋骨。可光靠坚韧填不饱肚子,光守着一亩三分地也壮大不了部落。到了冥的儿子王亥(在甲骨文里也称作“高祖亥”或“王亥”)这一代,商族的求生之道,悄然转了个向——从主要跟自然搏斗,转向了更多地跟人打交道。而打交道的核心,是一个“贸”字。
王亥在商族先祖谱系里,是个顶顶重要又顶顶特别的人物。重要到后来商朝祭祀时,对他的祭典格外隆重,用的牲口有时比祭开国之君成汤还要多。特别在哪呢?他的功业,不在战功,不在治水,而在《世本》里记的那三个字:“王亥作服牛。”(《世本·作篇》)
“服牛”,就是驯服牛,用牛来驾车或驮运。这事儿听起来,好像没他老祖宗相土“作乘马”那么威风凛凛。马多快啊,战车冲起来地动山摇。牛呢?慢吞吞,憨乎乎。可您千万别小看了这慢吞吞的畜生,它在那个时代引发的革命,是静悄悄却深远的。
牛车,是那个时代的“重载卡车”和“长途集装箱”。
相土的马车,主要提升了速度和冲击力,是军事和贵族出行的利器。但马车承载有限,对道路要求高,养起来也娇贵。牛就不同了。牛力气大,耐力好,能吃粗饲料,走烂路也不在话下。驯服了牛来拉车,意味着商族一次性解决了大规模、远距离物资运输的瓶颈。
这一下,商族手里的“牌”可就活了。他们居住的区域,东边近海,可能有鱼盐之利;西边靠山,或有皮毛、矿石;中原腹地,则是重要的粮食产区。以前这些东西要交换,靠人背肩挑,能有多少?现在有了牛车,一队队出发,就能把甲地的粮食拉到乙地换盐,再把盐拉到丙地换铜。贸易的规模、范围和利润,实现了质的飞跃。
王亥,就成了驾驭这场“商业革命”的关键人物。他不只是个技术发明家,更是一个敏锐的“贸易公司cEo”。他很可能组织起庞大的商队,驾着牛车,载着布帛、陶器、工具等物资,沿着黄河两岸,在各个部落间穿梭贸易。《管子·轻重戊》里说:“殷人之王,立帛牢,服牛马,以为民利。” 这虽是后人追述,却点出了商族首领(王亥是其中代表)通过建立牲畜圈栏、发展牛马运输来为民谋利的特质。
贸易,让商族富了起来。财富积累,又反过来增强了部落的实力和声望。更重要的是,这种经常性的、大范围的穿梭往来,让商族成了一个信息枢纽。他们最清楚哪个部落强,哪个部落缺什么,哪条路好走,哪个季节有什么货。这种软实力,有时候比刀枪还管用。
然而,正是这带来财富与声望的贸易之路,最终给王亥引来了杀身之祸。
关于王亥之死,古史的记载扑朔迷离,充满神话色彩,但剥开离奇的外壳,核心的悲剧轮廓是清晰的。《山海经·大荒东经》里有一段着名的记载:“有易杀王亥,取仆牛。” 这个“有易”,是一个位于黄河以北,大概在今天河北易水流域的部落。“仆牛”,就是被驯服的牛,也代指王亥庞大的牛群和贸易车队。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王亥带着他庞大的商队,载满货物,北上有易氏的地盘进行贸易。有易氏见财起意,或者是在贸易中产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索性下了黑手,杀死了王亥,抢夺了他全部的牛车和货物。这是一起骇人听闻的、针对大型商队的抢劫谋杀案。
《竹书纪年》的记载更富戏剧性:“殷王子亥宾于有易而淫焉,有易之君绵臣杀而放之。” 说王亥在有易氏那里做客时,行为不检点(“淫焉”),有易之君绵臣才杀了他。这很可能是后世(尤其是周人)为了给商族先祖“抹点黑”,或者有易氏为了给自己的强盗行径找的蹩脚借口。核心事实依然是:王亥死在了贸易的路上,死在了合作伙伴兼竞争对手的刀下。
王亥的弟弟王恒,一度试图去有易氏讨说法,似乎也没能成功。这场悲剧,沉重地打击了商族。它不仅损失了一位杰出的首领和巨大的财富,更暴露了长途贸易的致命风险:在缺乏强大政治和军事保护的时代,财富本身,就可能成为催命的符咒。
但商族的韧性,在此刻显现。王亥的儿子,名叫上甲微(甲骨文中称“上甲”)。根据《山海经》郭璞注引的古本《竹书纪年》:“殷主甲微假师于河伯,以伐有易,灭之,遂杀其君绵臣。” 为了报这杀父夺产之仇,上甲微不惜向黄河的河神(“河伯”可能是一个以河为图腾的部落)借兵,联合起来,发动了一场复仇战争,最终灭掉了有易氏,杀死了绵臣。
这场胜利,意义非凡。它不仅仅是一雪前耻,更标志着商族的武力,开始明确地为他们的经济利益保驾护航。贸易积累的财富,可以支撑战争;战争赢得的威望和安全,又能进一步促进贸易。一种商业与军事相互驱动的循环,开始隐约浮现。
王亥的悲剧与上甲微的复仇,像一枚硬币的两面,映照出早期商族在崛起路上的真实处境:他们靠着聪慧与冒险(驯牛、贸易)获取财富,却又不得不随时准备用鲜血与武力(复仇、战争)来扞卫这财富。他们的道路,注定不会是田园牧歌,而是在利益与刀锋之间艰难行走。
“王亥服牛”,驯服的不仅仅是牲畜,更是一种全新的生存与发展模式。他虽死于非命,却为商族注入了强大的商业基因。这份基因,让商族在接下来的历史中,显得如此与众不同:他们精于计算(甲骨占卜何尝不是一种对未知“风险”的计算?),善于流通(货物、观念、文化),敢于为了巨大的利益进行冒险和扩张。
当这个“车轮上的商业部落”积累了足够的财富、组织和战斗经验后,他们望向西方那个日渐衰朽的夏朝大邦时,目光中的意味,便不再是单纯的敬畏或臣服,而开始混合着商人打量货品时的估量,与战士审视猎物时的冷静了。
下一章,咱们就将迎来商族命运的真正转折点,那位带领整个部落,将商业积累转化为政治雄心,并最终向旧秩序发起挑战的“圣王”——成汤。他的都城“亳”,将成为新时代的第一个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