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日光已带上些许力道,透过文华殿敞开的菱花格窗,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笔墨与木质混合的沉静气息。林肃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脊背挺得笔直,正悬腕临摹着一篇短小的古文。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眼神专注,下笔虽仍显稚嫩,起承转合间却已初具法度,一撇一捺,皆带着这个年龄少有的沉静。
周先生捻着胡须,缓步从案几间走过,目光扫过诸位皇子的课业。行至林肃身旁时,他脚步微顿,垂眸细看了片刻,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这孩子进步之快,超乎他的预料。那字里行间,虽笔力尚弱,却无半分浮躁之气,反而透着一股不合年龄的韧劲与专注。
“嗯,”周先生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林肃耳中,“腕力稍弱,然心静笔稳,结构渐工。持之以恒,可期也。”
一句简短的点评,不带过多情绪,却如同甘霖,瞬间滋润了林肃因全神贯注而有些干涸的心田。他脸颊微热,放下笔,恭敬地低声道:“谢先生指点。”
这纯粹的、源于学识本身的肯定,比任何华美的赏赐都更让他感到踏实与喜悦。他能感觉到身旁投来的几道目光——太子萧景温和中带着审视,二皇子萧煜不屑中混着一丝烦躁,三皇子萧烁则是纯粹学究式的打量。唯有身边的萧铭,在他得到夸奖时,悄悄在桌下碰了碰他的手指,琉璃色的眸子里漾开清浅的、与他同喜的笑意。
散学的钟声敲响,余韵悠长。林肃仔细收拾好笔墨书卷,与萧铭并肩走出文华殿。殿外阳光正好,暖风拂面,带着海棠将谢的淡淡甜香。两人沿着熟悉的宫道,慢慢走向幽兰殿。
途经御花园一角,几株晚开的垂丝海棠正值盛极,粉白的花朵累累垂枝,如云似霞。风过处,花瓣簌簌而落,在地上铺了浅浅一层。萧铭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那纷扬的花雨,轻轻叹了口气:“开得这样好,却也要谢了。”
林肃也驻足,看着那绚烂而短暂的美景,心中微动。他想起那些被自己小心翼翼收藏起来的、来自萧铭的“礼物”——那几块紫玉兰糕点早已吃完,但包裹它们的嫩绿叶片被他洗净压平,夹在了书页里;那个月白色的草药香囊,每晚都放在枕边,清苦的草木气息伴他入眠。这些细微的、真挚的馈赠,比满树繁花更让他觉得温暖持久。
“花开花谢是常理,”林肃轻声应和,目光追随着一片旋转落下的花瓣,“但只要根茎还在,明年还会再开的。”他顿了顿,转头看向萧铭,语气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通透,“而且,看过了,记住了,它们的美不就留在心里了吗?”
萧铭怔了怔,琉璃色的眸子眨了眨,随即恍然,唇角轻轻弯起:“林肃,你说得对。”他看着林肃,眼神里那份因花谢而起的淡淡惆怅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切的、暖融融的依赖。
将萧铭送回幽兰殿,林肃独自返回清辉阁。许是午后日光渐烈,又或许是连日来读书习字耗费心神,他走到半路,竟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身上也泛起一阵阵莫名的寒意,脚步不由得虚浮起来。
【肃肃!你体温在升高!能量场波动异常!】小八急切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好像是风寒前兆!】
林瑟强撑着回到清辉阁,那老宫女见他脸色潮红、精神不济,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枯瘦的手指传来滚烫的触感。她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波动,沉默地服侍他躺下,又去熬了一碗味道浓重的姜汤。
“殿下近日劳累,又偶感风寒,喝了发发汗便好。”老宫女的声音依旧沙哑平淡,将温热的汤碗递到他手中。
林肃小口小口地喝着辛辣的姜汤,额头上渗出更多虚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脑子里也昏沉沉的。他躺在榻上,看着窗外逐渐西沉的日光,只觉得浑身无力,一种病中特有的脆弱和孤单感悄然蔓延开来。他想念那个有空调、有感冒药的时代,更想念此刻无人可依的自己。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到枕边那枚白玉瓶和月白香囊。玉瓶冰凉,香囊清苦,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交织,奇异地安抚了他身体的不适和心里的空落。他紧紧握着它们,仿佛抓住了什么依靠,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这一病,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涟漪虽微,却也被某些人看在了眼里。
翌日,林肃未能前往宫学。消息很快传开。
太子萧景在批阅奏章间歇,听闻内侍禀报,笔尖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只淡淡道:“知道了。让太医院派个稳妥的人去看看,所需药材,从东宫支取。”语气是惯常的仁厚,吩咐下去后便不再过问,仿佛这只是身为储君对幼弟应尽的、程式化的关怀。
二皇子萧煜在校场练箭,听到伴读随口提及,嗤笑一声:“真是个娇气包,吹点风就倒了?没劲!”随即拉满弓弦,一箭射出,正中靶心,将这点微不足道的消息抛诸脑后。
三皇子萧烁倒是沉吟了片刻,吩咐宫人:“挑几卷浅显有趣的杂记,给九弟送去,病中聊以解闷。”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合乎他身份的关怀方式。
而消息传到沂亲王府时,已是傍晚。玄影立于书房阴影中,平板地汇报:“…清辉阁今日请了太医,诊为劳累兼感风寒,已开了方子。太子殿下吩咐太医院关照,药材由东宫供给。”
萧沂正在翻阅一本兵书,闻言,目光并未从书页上移开,只是翻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缓了一瞬。窗外暮色渐浓,将他玄色的身影勾勒得愈发冷峻。
“可知用了何药?”他忽然问了一句,声音听不出情绪。
玄影略微一顿,显然没料到王爷会问得如此细致,立刻回道:“多是发散风寒、扶正固本的寻常药材。另外…五殿下似乎遣人送过一些自配的草药。”
萧沂合上兵书,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书封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极轻的笃笃声。劳累兼感风寒…是了,那孩子瞧着就单薄,近日宫学课业想必繁重…
“去库房,取那盒暹罗进贡的冰片,再加两支老山参,送过去。”他吩咐道,语气依旧平淡,“告诉太医,用药不必峻猛,以温和调理为主。”
玄影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旋即敛去,垂首应道:“是。”身影一晃,便消失在书房内。
冰片清热醒神,老山参补气固元,皆是宫中难得的珍品,药性却极温和,正对症,也更适合孩童虚弱的体质。这份赏赐,比起太子程式化的关怀,更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基于实际情况的考量。
当玄影带着药材来到清辉阁时,林肃正裹着被子,小口喝着第二碗苦药。听闻沂亲王派人送来药材,他惊得差点打翻药碗,挣扎着想要起身谢恩,被玄影抬手止住。
“王爷吩咐,九殿下安心静养即可。”玄影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没什么温度,却将那两个精致的锦盒放在了床边的矮几上,“此物性凉,可解燥热。此物温补,需循序渐进。”他言简意赅地交代完,便行礼退下,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林肃看着那两盒显然价值不菲的药材,又想起枕边那瓶同样来自萧沂的药膏,心中百感交集。这位冷面皇叔,似乎总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以一种近乎漠然的方式,施予着恰到好处的援手。这与他认知中那个高高在上、深不可测的摄政王形象,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哇!肃肃,你这皇叔大手笔啊!这东西能量波动很纯净,对你的恢复大有好处!】小八在他脑海里分析着,【不过他怎么知道你病了?还送得这么…对症?】
林肃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装着冰片的锦盒。冰凉细腻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仿佛带着远在王府的那位皇叔身上的寒意,却又奇异地驱散了他病中心头的几分燥郁。
他重新躺下,将月白香囊凑近鼻尖,清苦的草木气息与空气中隐隐飘来的、来自锦盒的珍贵药香混合在一起。身体的病痛依旧难受,但那种被遗弃在角落、无人问津的孤寂感,却淡去了许多。
夜幕降临,清辉阁内灯火朦胧。林肃在药力作用下沉沉睡去,呼吸渐渐平稳。他不知道,他这场微不足道的小病,如同一次无声的试探,在这深宫暗流中,激起了几圈各自不同的涟漪。而那位位于旋涡之外、本该最是冷漠的皇叔,投下的关注,虽轻如鸿毛,却已悄然改变了某些东西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