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已入仲春,宫墙内的垂柳抽出了鹅黄的嫩芽,桃李枝头也缀满了鼓胀的花苞,酝酿着一场盛大的绽放。连清辉阁那方小小的院落里,林肃亲手种下的几株花苗,也怯生生地舒展开两三片新叶,在尚且料峭的春风中微微颤抖,带来些许生机。
然而,春意并未完全驱散寒意。这几日,倒春寒来袭,连绵的阴雨取代了明媚的春光,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渗入骨髓。文华殿内虽然燃着炭盆,但那点暖意似乎总也驱不散从门窗缝隙钻进来的寒气,以及某种更难以言说的、弥漫在皇子们之间的微妙氛围。
林肃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握着笔的小手有些僵硬。他依旧认真地听着周先生授课,努力理解着那些越来越复杂的句子和典故。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有几道目光,时不时地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探究,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
二皇子萧煜似乎安分了些,不再像初时那般公然挑衅或表露不耐,但他偶尔投向林肃的眼神,却比以往更加深沉难辨,像在评估一件突然引起了他兴趣,却又暂时不便下手的物件。有一次林肃抬头,恰好撞上他的视线,那目光让林肃心里莫名一悸,慌忙低下头,假装专注于书本。
太子萧景依旧温和,偶尔会询问他的课业,言语间皆是鼓励。三皇子萧烁也依旧热心,分享着他的读书笔记和心得。但林肃能感觉到,那份温和与热心之下,似乎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他们对待他的方式,与对待其他几位背景更显赫、母族更有势力的皇子,终究是不同的。这种差异并非体现在言语或行动上,而是一种无形的、存在于空气中的距离感。
唯有身边的萧铭,依旧纯净。他会悄悄把自己手炉推到两人中间,会在林肃因为某个问题蹙眉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出自己的理解——虽然他的理解有时会带着些南疆特有的、与中原典籍迥异的视角,让林肃觉得新奇又有趣。萧铭似乎完全沉浸在他们两人独有的小世界里,对外界那些复杂的暗流浑然不觉,或者说,并不在意。
这日散学,雨仍未停。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笼罩着宫殿楼阁。皇子们各自在内监的撑伞护送下离开。林肃没有带伞,正站在廊下犹豫,是等雨小些,还是冒雨跑回去。
“九弟。”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林肃回头,见是太子萧景。他身边的内监撑着一把宽大的油纸伞,伞面是素雅的青色,绘着墨竹。
“雨势不小,我送你一程。”萧景微笑着,语气自然,仿佛这只是兄长对幼弟再寻常不过的关照。
林肃心里微微一紧。他不太习惯与这位身份尊贵的太子兄长单独相处,那无形的压力总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下意识地想拒绝,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能低下头,小声道:“谢太子哥哥。”
萧景的步辇就停在附近,但他并未乘坐,只是与林肃并肩走在湿滑的宫道上。内监小心地将伞倾向林肃这边,确保他不会淋到雨。萧景似乎并不急着回去,步伐放得很慢,偶尔会指着雨幕中朦胧的宫殿轮廓,说一些相关的历史或趣闻。他的声音温和,学识渊博,让人如沐春风。
然而,林肃却始终无法完全放松。他总觉得,太子兄长这突如其来的、超乎寻常的亲近,背后似乎藏着什么。是小八过于敏感了吗?
【肃肃,太子今天的能量场有点…过于“平稳”了,平稳得不太自然。】小八在他脑海里小声嘀咕,【好像刻意在维持着某种完美的表象。】
走到一处岔路口,前方不远就是通往清辉阁的小径。萧景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林肃。雨丝飘洒,在他肩头蒙上一层细密的水珠。他微微俯身,看着林肃的眼睛,笑容依旧温和:“九弟入宫学也有些时日了,瞧着气色比刚来时好了不少。听说你与五弟颇为投缘?”
林肃心里咯噔一下,握在袖中的小手微微蜷缩。他不知太子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只能谨慎地回答:“是…五皇兄待我很好。”
萧景点了点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林肃略显单薄的衣衫和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白的小脸,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怀:“五弟性子静,你们能说到一处去,是好事。只是他身子骨弱,又常年待在幽兰殿,那里…气息阴寒,你也要多注意自己的身子,莫要沾染了寒气。”
他的话听起来完全是兄长的关切,但林肃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那话语里,似乎带着一种对幽兰殿、对萧铭母族背景的、隐晦的疏离和提醒。
“是,肃儿知道了。”林肃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情绪。
萧景似乎对他的恭顺很满意,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递到林肃面前:“前几日得了些安神的香料,味道清浅,适合你用。夜里读书写字,点上一些,能宁心静气。”
那锦囊是上好的杭缎所制,绣着精致的祥云纹,一看便知价值不菲。林肃犹豫了一下,在萧景温和却不容拒绝的目光下,只能伸出双手接过:“谢太子哥哥赏赐。”
“回去吧,路上小心。”萧景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轻柔,却让林瑟觉得那处皮肤微微发烫。
看着太子在内监的簇拥下转身离去,背影在雨幕中渐渐模糊,林肃才松了口气,感觉后背都有些湿冷,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他握着那个沉甸甸的锦囊,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
【肃肃,这香料…】小八扫描了一下,【成分倒是没问题,确实是安神的,但…总觉得他这关心,给得有点太“及时”了。】
林肃没有回答,只是将锦囊塞进怀里,快步走向清辉阁。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太子的关怀,像这春日里看似温暖的阳光,底下却藏着料峭的寒意。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想多了,但一种本能的警觉,让他无法全然接受这份“好意”。
回到清辉阁,老宫女默默递上干爽的布巾。林肃擦干头发和脸颊,换下微湿的外袍,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幕,院中那些刚冒头的新绿在风雨中瑟瑟发抖,显得格外脆弱。
他从怀里拿出那个锦囊,浓郁的、混合着檀香与不知名花草的香气立刻散发出来。这香气确实宁神,却也让林肃觉得有些沉闷。他没有点燃,只是将锦囊放在了房间角落的矮柜上,与枕边那枚散发着清冽药香的白玉瓶,远远隔开。
随后,他像往常一样,铺开纸张,准备练字。然而,今日却有些难以静心。太子的话语,萧煜深沉的目光,还有其他皇子若有若无的打量,交织在一起,在他脑海中盘旋。他提起笔,蘸了墨,却迟迟未能落下。
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团浓重的黑。
他怔怔地看着那团墨迹,仿佛看到了自己在这深宫中的处境——一片看似洁净的底色,却被无形之力染上无法控制的污痕。
【肃肃?】小八担忧地唤他。
林肃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试图甩开那些纷乱的思绪。他重新换了一张纸,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笔尖。他写下了一个“安”字,笔画却有些虚浮无力。他又写下一个“静”字,手腕却微微发抖。
如何才能安宁?如何才能静心?
他放下笔,走到床边,拿起那枚白玉瓶。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那清冽的药香似乎具有某种奇异的力量,慢慢抚平了他心头的躁动与不安。他想起那日暮色中,萧沂递来药瓶时,那双看不出情绪,却莫名让他感到一丝心安的凤眸。
与太子兄长那无微不至却带着距离感的关怀不同,这位冷面皇叔的“看顾”,虽然同样难以捉摸,甚至带着“高危”的标签,却反而让林肃觉得…更真实一些?至少,那份冷漠是摆在明面上的,不曾伪装。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滴答声。天色愈发昏暗,已是傍晚。林肃没有点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微光,摩挲着掌心的玉瓶。
春寒料峭,人心似水。
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依赖这点来自外界的、不确定的暖意。他必须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无论是学识,还是心性。他重新坐回桌边,再次提笔。这一次,他的手腕稳定了许多,笔下的字迹,虽然依旧稚嫩,却多了几分沉静的力量。
他写下:“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这是小八资料库里,另一个时空一位文豪的词句。他并不完全理解其中深意,但那种面对风雨、洒脱不羁的气度,却深深打动了他。在这春寒之夜,在这孤寂的清辉阁内,这跨越时空的文字,给了他一丝微弱却坚韧的支撑。
墨香在清冷的空气中慢慢沉淀。枕边的玉瓶静默无声,角落里的锦囊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与这清冽的墨韵交织、抗衡。
夜,还很长。而成长,往往伴随着不期而至的风雨,与独自品味寒意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