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学堂的雕花木窗,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光影。林肃端坐在书案前,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边缘,目光却不时飘向窗外。今日讲授《礼记》的张夫子素以严厉着称,课堂气氛总是格外凝重。
“肃少爷。”
一个压低的声音从右侧传来。林肃转头,看见邻座的工部侍郎之子赵明轩正冲他使眼色,手中捏着个小巧的竹编蚱蜢。
林肃微微摇头,示意他收起来。赵明轩撇撇嘴,正要说什么,门外传来脚步声,他慌忙正襟危坐。
张夫子踱步而入,花白的长须一丝不苟,深青色儒袍笔挺如新。他环视课堂,目光在几个学生身上停留片刻,方才在讲案前坐下。
“今日继续讲《曲礼》。”他声音洪亮,不似年迈之人,“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何解?”
课堂上一片寂静。林肃垂眸看着书页上的文字,心中却想起昨日与八皇子在御花园追逐嬉戏时,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快乐。乐不可极...他暗自叹息,这圣人之言,总是与孩童天性相悖。
“林肃。”
张夫子突然点名,“你来说说。”
林肃站起身,略一思索:“此言告诫我们,不可滋生傲慢,不可放纵欲望,不可志得意满,不可享乐无度。”
“说得不错。”张夫子颔首,却话锋一转,“但你可明白其中真意?”
林肃怔了怔。这突如其来的追问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往常夫子从不多问,今日却似有意深究。
“学生...略知一二。”他谨慎地回答。
张夫子站起身,踱步至他面前:“那你可知,为何昨日在御花园中,你与八皇子嬉闹时,不顾礼仪,大声喧哗?”
林肃心中一惊。原来昨日他与小八在桂花树下追逐玩闹,竟被夫子看见了。
“学生知错。”他低下头。
“知错?”张夫子声音严厉起来,“《曲礼》有云:登城不指,城上不呼。在御花园这等庄重之地,更应谨言慎行。你身为靖国公之子,更当为表率。”
课堂上的气氛顿时凝固。林肃感到同窗们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有同情,有好奇,也有几分幸灾乐祸。
他抿了抿唇,心中涌起一丝不服。若是往常,他定会恭敬认错,但今日不知为何,那句话脱口而出:
“夫子教诲的是。但《礼记》亦云:礼者,理也。若一味拘泥形式,而忘了礼的本意是通情达理,岂非本末倒置?”
话音落下,课堂上一片哗然。敢与张夫子争辩,这在学堂中是从未有过的事。
张夫子显然也愣住了,他花白的眉毛竖起:“放肆!你这是在质疑圣人之言?”
林肃话已出口,索性继续道:“学生不敢质疑圣人。只是以为,圣人之礼,本为使人明理向善,而非束缚天性。昨日学生与八皇子在御花园嬉戏,虽有些忘形,却也是兄弟友爱之情。若为此受责,学生...不解。”
他说到最后,声音微微发颤,既因激动,也因几分后怕。
张夫子盯着他,良久不语。课堂静得能听见窗外落叶的声音。
突然,夫子发出一声轻叹:“坐吧。”
林肃怔怔坐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张夫子踱回讲案前,目光扫过全场学子:“林肃所言,不无道理。”
这下连其他学生都惊讶地抬起头来。
“礼之本,确在情理。”张夫子语气缓和了许多,“然,情与理需得平衡。过重形式则僵,过纵性情则乱。你昨日与八皇子嬉戏,本是好事,但需知场合分寸。御花园虽美,却是天子之家,非寻常嬉闹之地。”
林肃心中的不服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思考。
“学生明白了。”他诚恳地说,“是学生考虑不周。”
张夫子微微颔首,眼中竟闪过一丝赞许:“敢于质疑,勇于辩理,亦是求学之道。只是需记得,质疑当建立在充分理解之上。”
课堂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赵明轩悄悄冲林肃竖起大拇指,其他学子也投来敬佩的目光。
接下来的讲课,张夫子的语气明显温和了许多,甚至不时引经据典,讲些有趣的典故。当讲到“长者立,幼勿坐”时,他竟破天荒地讲起自己年少时因不懂此礼而被父亲责罚的趣事,引得学子们忍俊不禁。
下课时分,张夫子特意叫住林肃。
“今日你敢于直言,很好。”夫子捋着长须,“学问之道,贵在思考,而非盲从。只是...”他顿了顿,“下次若有所疑,不妨课后私下相询,免得在课堂上失了礼数。”
林肃恭敬行礼:“学生谨记夫子教诲。”
走出学堂,秋日阳光正好。赵明轩快步跟上,一把搂住林肃的肩膀:“好你个林肃,今日可真让我们大开眼界!敢跟张夫子争辩,你是第一人!”
林肃微微一笑,心中却有些复杂。他今日的冲动,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不过你说得对。”赵明轩压低声音,“那些礼法规矩,有时确实烦人。我爹整天念叨着要守礼守礼,可我瞧那些最讲究礼数的大人,背地里做的事也不见得多么合乎情理。”
林肃停下脚步,正色道:“夫子说得对,礼之本在情理。我们反感的不是礼本身,而是那些虚伪的形式。”
赵明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二人走到分岔路口,却见八皇子萧衍正等在那里,一脸焦急。
“小肃!”萧衍快步迎上,“我听说你在课堂上顶撞张夫子了?没事吧?”
林肃心中一动:“你怎么知道的?”
“学堂里的事,传得可快了。”萧衍拉着他的手臂仔细打量,仿佛怕他受了什么责罚,“那张夫子没为难你吧?”
“没有。”林肃心中一暖,“夫子反而夸我敢于思考。”
萧衍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兴奋起来:“真的?你可真是了不起!那张夫子向来严肃,居然会夸人?”
三人并肩走在宫道上,秋叶在脚下沙沙作响。
“其实...”林肃缓缓道,“今日与夫子争辩后,我反而对有了更深的理解。礼不是束缚,而是人与人之间的尊重与理解。”
萧衍眨眨眼:“这话听着像是皇叔会说的。”
提到靖王,林肃心中微微一动。昨日皇叔的温和教诲,是否正是今日他敢于直言的原因?有了长辈的理解与支持,他才有了质疑权威的勇气。
“对了,”萧衍才记起来,昨天有人告诉他,忽然想起什么,“有个公公让我告诉你,晚膳后去皇叔那儿一趟,说是有东西要给你。”
又偷偷在萧肃耳边说〖好东西分一半〗
林肃点点头,望向远处靖王府的方向。秋日天空湛蓝如洗,几缕云丝悠然飘过。这深宫中的日子,似乎正悄然发生着变化。
赵明轩在一旁羡慕地叹道:“肃兄如今可真是不一般了,连靖王殿下都对你青睐有加。”
林肃淡笑不语。带着一种老熟的深沉感。他知道,这份“青睐”背后,是责任,是期望,也是一份难得的温情。
而今日在学堂的经历,让他更加确信:真正的礼,不在表面的规矩,而在内心的尊重与理解。这深宫中的每一步,都是成长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