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冻结了院门口的喧嚣。
林肃猛地抬头,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只见宫道旁的古松阴影下,不知何时立着一道玄色身影。萧沂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峻模样,身姿挺拔如松,月光尚未完全取代夕晖,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目光平淡地扫过场中众人,最后落在萧煜仍紧抓着林肃胳膊的手上。
萧煜脸上的嚣张气焰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力道卸得突然,让本就重心不稳的林肃向后踉跄了一步,险些摔倒。
“七、七皇叔。”萧煜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身后的那些宗室子弟更是噤若寒蝉,纷纷低头行礼,不敢直视。
萧沂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目光在林肃被捏得发红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很淡,却让林肃觉得被看过的地方微微发烫。然后,他才缓缓转向萧煜,语气听不出喜怒:“校场是习武之地,九皇子年幼体弱,恐不宜前往。二侄子若有兴致,不妨去找禁卫军的教头切磋。”
他的声音平稳,甚至算得上客气,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没有指责,没有训斥,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却让萧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皇叔说的是,”萧煜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讪讪地道,“是侄儿考虑不周,只顾着玩了。我们这就去别处。”他说完,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带着他那群同伴,匆匆离开了清辉阁的范围,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
宫门口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林肃和立在阴影下的萧沂。晚风吹过,带着凉意,拂动林肃额前的碎发,也让他因为惊吓而发热的脸颊降温。
林肃低着头,看着自己青石板上的影子,心脏还在咚咚地敲着鼓。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手脚都有些僵硬。这位七皇叔,比二皇兄更让他感到害怕,那是一种源自本能的、对未知和绝对力量的畏惧。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不过…这位大佬好像…是来帮你的?】小八在他脑子里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他刚才看二皇子那眼神,虽然没啥表情,但我感觉凉飕飕的!】
脚步声响起,沉稳而均匀。林肃看到那双玄色锦靴停在了自己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他紧张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可有伤到?”
头顶传来声音,依旧是那般清冷,但似乎…比刚才对二皇子说话时,少了些许冰棱般的锐利?
林瑟怔了一下,才意识到皇叔是在问他。他慌忙摇头,声音细弱蚊蝇:“没、没有。谢…谢皇叔。”
他依旧不敢抬头,视线里只有对方绣着暗金云纹的衣摆和那双一尘不染的靴尖。
一阵短暂的沉默。林肃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发顶,带着审视,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他分辨不出。这沉默让他倍感压力,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揪住了自己的衣角。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形的压力压垮时,却听到一声极轻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叹息。很轻,轻得让林肃以为是错觉。
接着,他看见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伸到了自己面前。那手中托着一个小巧的白玉瓶,瓶身剔透,毫无瑕疵,在渐浓的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个,拿去。”
林肃愕然抬头,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此刻近看,才发现他的眼睫很长,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眸色如墨,里面似乎蕴着万千星辰,却又被一层薄冰覆盖着,让人窥不透丝毫情绪。
见他呆住不动,萧沂的指尖往前又送了送,声音依旧平淡:“消肿止痛的药膏。手腕,自己揉开。”
林肃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看到了他手腕上被二皇兄捏出的红痕。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惊讶,有惶恐,还有一丝…受宠若惊的暖意?他颤抖着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只玉瓶。玉瓶触手温润,带着对方指尖残留的、极淡的凉意,却奇异地熨帖了他慌乱的心。
“谢…谢谢皇叔。”他再次道谢,声音比刚才稍微大了些许,却依旧带着怯意。
萧沂看着他接过玉瓶,目光在他依旧有些苍白的小脸上掠过,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随即转身,玄色的衣袂在晚风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宫道尽头。
直到那抹令人心悸的玄色彻底看不见,林肃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他低头,看着静静躺在自己掌心的白玉瓶。瓶子很小,很精致,握在手里正好。瓶塞是同样质地的白玉,严丝合缝。
【哇!上好的羊脂玉哦!还带着安抚镇静的能量波动!肃肃,你这皇叔…好像也没那么可怕嘛?还挺…细心的?】小八的声音带着惊奇和一点点的兴奋。
林肃没有回答,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光滑微凉的瓶身。心底那股莫名的情绪还在涌动。他以为这位皇叔是冰冷、遥远、不容接近的,可他却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出现了,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驱散了麻烦,还…给了他这瓶药。
这和他认知中那个高深莫测、连小八都标注为“高危”的皇叔,似乎有些不一样。
他握着玉瓶,慢慢走回清辉阁。殿内依旧冷清,但他却觉得,似乎没有那么空旷可怕了。他没有立刻用药,而是将玉瓶小心翼翼地放在枕头旁边,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宝贝。
晚膳时,他有些心不在焉,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萧沂出现的那一幕,和他递过玉瓶时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夜里,他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最后还是忍不住,拔开了玉瓶的塞子。一股清冽淡雅的草药香气立刻弥漫开来,并不难闻,反而有种宁神的效果。他用指尖蘸了一点莹白的药膏,轻轻涂抹在手腕那圈已经转为淡青色的指痕上。药膏触肤微凉,很快化开,那股火辣辣的刺痛感果然减轻了许多。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枕边那只白玉瓶上,泛着柔和朦胧的光晕。林肃侧躺着,看着那点微光,心里乱糟糟的。害怕依旧存在,这是对强者本能的敬畏。但在这畏惧之下,似乎又悄悄滋生出了一点别的东西。像一颗被投入冰湖的小石子,虽然未能激起多大涟漪,却实实在在地,让那片沉寂的冰面,产生了一道微不可查的裂隙。
他想,这位七皇叔,或许…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完全冷漠。
这个念头悄然生根,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期待。他将带着药香的手腕凑近鼻尖,那清冽的气息,似乎也驱散了些许夜晚的孤寂。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再是纯粹的黑暗与恐惧,而是暮色中那道玄色的身影,和那只递来暖玉般药瓶的、骨节分明的手。
这一夜,五岁的林肃,在经历了惊吓、恐惧之后,于一片清冷的月辉与淡淡的药香中,感受到了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来自于那位冰冷皇叔的、笨拙却真实的……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