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夏夜，仿佛是一口密不透风的巨大蒸笼，将长江裹挟而来的浓重水汽，连同焦躁与不安，一同压在这座山城的每一个角落。老方修表铺内，那盏昏黄的煤油灯在空气中艰难地吐纳着微光，映照着墙上斑驳的光影。头顶那只老旧的黄铜吊扇，叶片上积着经年的尘埃，正有气无力地转动着，发出“嗡嗡”的低鸣，将本就昏暗的光晕搅成一圈圈晃动的涟漪，如同凌啸岳此刻纷乱的心绪。
凌啸岳指间的香烟，不知何时已燃到了尽头，灼热的痛感猛地将他从沉思中拽回现实。他下意识地一颤，烟灰便簌簌落在满桌的密电底稿上——那些由代号“山猫”的同志用生命换来的电报纸，此刻正像一道道沉默而狰狞的伤口，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惨白的边缘，每一个字符都浸透着鲜血与牺牲，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胸中翻涌的情绪，目光却再次被那些跳跃的密码符号攫住，仿佛要将它们生吞活剥，从中榨取出隐藏的真相。
“齿轮组的齿牙，对应着音符的时值，”沈安娜清丽的声音在闷热的空气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与冷静，“而五线谱的间与线，则代表着坐标参数的横纵轴……”她屏息凝神，将七枚泛着幽光的黄铜齿轮在工作台上小心翼翼地拼出精准的角度。齿轮边缘，那些平日里难以察觉的细微之处，即刻浮现出令人心悸的规律——每个齿牙尖端，都精心镌刻着极小的罗马数字，在煤油灯昏黄的光线折射下，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冷冽光泽，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古老而危险的秘密。她纤细的手指悬在齿轮组上方，微微颤抖，那并非恐惧，而是高度集中的精神与一丝紧张。腕间那块从巴黎带回的浪琴女表，表蒙在灯光下反射着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那是智慧与压力的结晶。“当‘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那段最具张力的切分音出现时，”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就是启用密码本第17页b栏替换密钥的时刻。”她对音乐的敏感与对密码的直觉，在此刻完美地融合。
“等等。”老方突然伸出手，按住了她即将落下的手腕。这个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土布褂子，手指粗糙、布满老茧的修表匠，此刻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他布满老茧的拇指，带着常年与精密仪器打交道的稳定，轻轻点在齿轮组最右侧那个刻着鸢尾花纹的特殊零件上：“沈小姐，请注意看这里——”他从放大镜下抽出一张薄如蝉翼、几近透明的油纸，上面是模糊的印刷痕迹，“这是三天前，我们的人冒死从敌人据点截获的密码本残页。按照常规对应，第17页b栏第三个字符，本该是‘山’字，但狡猾的渡边，用了他惯用的凯撒移位手法，将所有带有竖心旁的字，都替换成了‘火’部。”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凌啸岳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骤然停跳了半拍。他猛地想起三天前，磁器口码头那惨烈的一幕。那个被日军特务围殴，最终活活打死的码头工人，他那绝望而不甘的眼神，临死前用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用染血的手指在泥地上划出的，正是那个扭曲变形、却又无比清晰的“火”字！当时，他只觉一阵心痛与愤怒，以为那不过是濒死者在巨大痛苦下的无意识呓语，或是对侵略者燃起的复仇之火。此刻，这个“火”字，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记忆的最深处，灼得他灵魂都在战栗。原来，那是同志用生命传递的最后讯息！一股混杂着悔恨、悲痛与愤怒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奔涌。
“嗒嗒嗒……嗒嗒嗒……”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突然从巷口由远及近传来，踏碎了青石板路的寂静。秦海龙那标志性的、厚重的牛皮靴重重落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感，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噔噔噔”的声响，将夜的静谧彻底撕裂。这个总是带着一身硝烟味和风尘仆仆气息的刑侦队长，撞开了修表铺那扇虚掩的木门，带进来一股郊外的泥土与青草的气息。他军帽的帽檐上还沾着些许郊外的草屑，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啸岳！”他一进门便粗声喊道，声音因奔跑而有些喘息，“刚接到紧急报告，江北岸发现三具无名男尸，全是……”他正要说出关键信息，目光却在触及沈安娜的瞬间戛然而止。秦海龙这才注意到屋内非同寻常的凝重气氛——桌上摊开的密电，老方手中的齿轮，以及凌啸岳那几乎要滴出水来的沉郁脸色。他后半截话硬生生咽了回去，眉头紧锁，带着一丝疑惑与警惕，指了指屋内，低声问道：“你们……这是？”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打断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坐。”凌啸岳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缓缓将指间那半截烟头摁灭在桌角那只缺了口的搪瓷缸里，火星四溅，有几点溅落在缸身那早已褪色的“剿匪有功”烫金标语上，显得格外讽刺。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翻腾的情绪压下去，抬眼看向老方，眼神示意：“老方，继续说。”他知道，此刻每一分每一秒都关乎生死，容不得丝毫耽搁。
齿轮组在老方布满老茧的掌心发出精密而干涩的咬合声，每一次转动都像是在撬动命运的轮盘。当第七个齿牙终于严丝合缝地嵌入正确位置时，整组零件猛地一颤，如同心脏骤停后的复苏，“咔嗒”一声弹开了隐藏的夹层。沈安娜屏住呼吸，指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卷在空心轴里的薄纸。借着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她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剧烈震颤起来——那是用特制密写墨水书写的军火清单，一行行冰冷的字迹刺入眼帘，而最后一行，如同毒蛇吐信，赫然标着“硝化甘油三百公斤，三日后寅时入库”。
“寅时……”凌啸岳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骨节分明的手抓起桌上的军用地图，铅笔在“沙坪坝”三个字上反复摩挲，最终划出一道深深的刻痕，“日军近期在歌乐山一带活动频繁，调动异常，渡边那个老狐狸，肯定把这批要命的炸药藏在……”
“不对。”沈安娜突然出声，同时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她的指尖冰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量，瞬间打断了凌啸岳的思路。“我持记者证采访时，接触过码头工会的货运档案。上周‘泰兴号’货轮进港时，报关单上登记的集装箱数量，比实际到港的少了六个。而负责那片区域货物转运的，恰好是孙志远的商会。”她的眼神锐利如刀，显然早已在心中盘算了无数遍。
一直沉默不语的老方，此刻突然将手中的齿轮组“啪”地倒扣在桌上。零件散落间，露出了底部那个不易察觉的微型樱花纹。“梅机关的标记。”老方的声音带着一丝狠厉，“孙志远这条老狐狸，果然是渡边安插在重庆的走狗！”他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只老旧的怀表，打开表盖，从夹层里抽出半张泛黄发脆的密码本残页，与沈安娜带来的那张看似普通的乐谱并在一起。奇迹发生了，残缺的字符如同拼图般严丝合缝，立刻拼凑出了完整的指令——“炸军火库，配合空袭……”
“三日后……”凌啸岳猛地扯下墙上的日历，7月16日那个被红笔圈住的日期，被他手中的铅笔狠狠戳穿，纸张破裂的声音在此时显得格外刺耳。“那天是国府接受美国援助武器的正式交接日！渡边想趁乱一锅端了我们的军火储备！好毒辣的计策！”他眼中怒火熊熊，显然被敌人的阴险算计激怒了。
“砰！”秦海龙的勃朗宁手枪突然重重拍在桌上，保险栓拉开的脆响“咔嚓”一声，如同利刃出鞘，刺破了房间里凝重的沉寂。“他娘的！我现在就带人查封孙志远的所有仓库，把他抓起来严刑拷打，不信他不招！”秦海龙性格火爆，此刻已是按捺不住。
“不行！”凌啸岳和沈安娜异口同声地阻止了他。凌啸岳迅速按住枪身，眼神锐利地看着秦海龙，而沈安娜则从随身的档案袋里抽出一张照片。那是她精心伪装成记者，在孙志远举办的商会晚宴上偷偷拍下的。照片中，孙志远身后的书架暗格里，赫然摆着一个音乐盒，其表面的花纹，与老方齿轮组底部的樱花纹如出一辙！
“孙志远书房里有自动报警装置，一旦强行闯入，不仅会打草惊蛇，让渡边立刻知晓计划败露，还可能危及其他潜伏人员的安全。”沈安娜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而且，密电里说的‘军火库’，未必就是我们已知的那几处。”她的目光扫过地图，突然指向一个被众人忽略的角落，那里用铅笔轻轻圈着一个毫不起眼的地名：“黑石坡。”
凌啸岳的呼吸骤然停滞，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黑石坡！那个位于重庆郊区、地图上几乎找不到标记的秘密军火库，存储着刚从滇缅公路历尽艰险运来的五十架美式战斗机零件，那是重庆防空系统最后的希望，是抵御日军空袭的最后屏障！他脑中轰然一响，想起了半年前与渡边那次惊心动魄的交锋，那个阴鸷的日本人曾狞笑着说过：“最坚固的堡垒，往往从内部崩塌。”这句话此刻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噼啪”一声，煤油灯的灯芯突然爆出一朵灯花，昏黄的光线瞬间摇曳不定，将桌上散落的七枚齿轮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上，扭曲变形，如同某种张牙舞爪的狰狞兽爪，令人不寒而栗。凌啸岳转头看向身旁的沈安娜，她的脸色因连日奔波和精神高度紧张而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闪烁着坚毅不屈的光芒。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总是冷静自持、以笔为枪的女记者，此刻正和他站在同一条摇摇欲坠的钢丝上，共同面对这场生死攸关的危机。窗外，长江上传来一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如同某种不祥的丧钟，在山城连绵起伏的山影中回荡，荡开一圈圈令人心悸的血色涟漪。
“秦队，”凌啸岳深吸一口气，猛地转向门口，声音冷得像冬夜的江面，不带一丝温度，“你立刻去办两件事。第一，查清码头工头马三的底细，特别是他最近与孙志远商会的所有往来。第二，调查孙志远那个名叫林秀雅的女秘书，她的背景、人际关系，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他的手指重重地指向地图上“黑石坡”三个字，铅笔芯在巨大的压力下“啪”地一声断裂，杀机已然在他眼中成形，“三日内，必须找到那批硝化甘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没有说下去，但每个人都明白其中的严重性。
老方默默地收拾起散落的齿轮，重新组装。这一次，零件咬合的声音异常清晰，“咔、咔、咔”，如同死神的脚步，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仿佛在倒数某个即将引爆的恐怖时刻。沈安娜将破译出的密电凑近跳动的灯火，纸页边缘在高温中微微蜷曲、发黑。那些用无数先烈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字符，在昏黄的光晕里，仿佛燃烧起来，化作了复仇的烈焰，映照着她眼中决绝的光芒。一场关乎重庆安危的暗战，已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