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九年深秋,重庆南岸区的雨,带着巴山特有的缠绵与湿冷,将天地晕染成一片迷蒙。嘉陵江如一条疲惫的巨龙,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浑浊地滚滚东流。雾气氤氲的江面上,几艘货轮亮着昏黄的灯,像瞌睡人的眼,缓慢地移动着,留下两道模糊的水痕。望江楼茶馆,便雄踞在这片江景最佳的位置,青瓦飞檐的老式建筑,在雨雾中宛如一幅晕开的水墨画,风雅别致。然而,在这烟雨空蒙的诗情画意之下,却不知杀机已悄然凝聚,一场暗流涌动的生死较量,即将在这方寸之地拉开帷幕。
凌啸岳静立在茶馆斜对面的巷口,任凭细密的雨丝打湿他的肩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油纸伞粗糙的竹柄,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却压不住心底翻腾的热浪。他今天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湖蓝色绸缎马褂,略显宽松的剪裁更显得他身形清瘦。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边框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深邃难测,唇边蓄着精心修剪的短胡须——这副装扮,活脱脱就是一个在时局动荡中生意失败、面带几分落魄与愁苦的茶叶商人。三天前,秦海龙传来的那条加密电报,如同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让他彻夜难眠。“山猫”,这个在重庆特务网络中如鬼魅般活跃了半年的神秘人物,终于要为了一杯茶,露出他的狐狸尾巴了。
“老板,来碗沱茶。”他收拢伞骨,抖落伞面上的水珠,走进巷口那家毫不起眼的面摊。将油纸包好的一小包劣质茶叶放在油腻的木桌上,发出轻微的“啪”声。摊主是个瘸腿的中年男人,脸上沟壑纵横,带着常年风吹日晒的黝黑。他闻言,慢悠悠地抬起头,右眼不易察觉地快速眨了两下——这是“迷雾”小组外围成员之间才懂的暗号,示意一切正常,已收到信号。凌啸岳不动声色,眼角的余光却如鹰隼般锐利,早已扫过斜对面望江楼的二楼。那里靠窗的位置,已经坐着两个“茶客”:一个穿着短衫,手里捧着鸟笼,正低头逗弄着笼中的画眉,神情悠闲,仿佛周遭的风雨与他无关;另一个则是位身着长衫的老者,正低头专注地用一块软布擦拭着一杆锃亮的黄铜水烟袋,动作一丝不苟。他们,都是秦海龙布下的暗哨。
“这鬼天气,淅淅沥沥的,生意不好做啊。”凌啸岳叹了口气,微微摇头,将三枚磨得发亮的铜板推了过去,声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抱怨与试探,“听说对面望江楼的云雾茶是珍品?雨雾天里,若能品上一杯,倒也能解解这心头的烦闷。”
瘸腿摊主往灶膛里添了块柴,橘红色的火苗“噼啪”一声窜了起来,映得他半边脸忽明忽暗。他压低了声音,仿佛只是在闲聊家常:“可不是嘛,这天儿,谁愿意出来。”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油腻的抹布擦着粗瓷碗沿,“后院通着三条巷子,都安排了自己人。秦队长的人在街尾布了卡子,明着是查走私烟土的,实则是堵他的后路。”他手上的动作不停,声音压得更低,“那望江楼的老板姓张,听口音是四川本地人,去年年尾才从一个浙江人手里盘下这店。二楼雅间不多,就三个,您方才瞅见那靠窗的,视野是最好的,能看江景,可也最容易被对面那栋阁楼盯着,是个双刃剑。”
凌啸岳端起摊主递来的粗瓷碗,碗沿还有些毛刺。滚烫的沱茶带着浓烈的烟火气,入口辛辣,随即在舌尖泛开一阵难以言喻的苦涩,直冲喉头。他细细品味着这份苦涩,仿佛要将此刻的紧张与凝重一同咽下。目光则越过雨帘,再次投向斜对面的望江楼。那块黑底金字的木质招牌,在风雨中微微摇晃,“望江楼”三个字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清晰,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茶馆共两层,一楼是喧闹的散座,此刻稀稀拉拉坐着几位客人;二楼则是相对安静的雅间,窗户紧闭,挂着半旧的蓝色布帘。后门,他知道,是直通江边码头的。最让他感到棘手的,是茶馆右侧那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那简直是天然的逃生通道,既可以从那里快速撤离到码头,乘船遁走,又能通过巷后纵横交错的民居胡同,如鱼入大海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地形,对他们的抓捕行动极为不利,稍有不慎,便会功亏一篑,甚至打草惊蛇,再想抓住“山猫”,就难如登天了。
“山猫对云雾茶的特殊喜好,是我们唯一的突破口。”他放下茶碗,从桌上的油纸包里捏出几片干瘪的茶叶,放在指间捻了捻,眉头微蹙,“这种茶产量极少,工序繁复,全重庆,据我所知,也只有三家茶馆能弄到正宗的货。你说,他为什么偏偏选了这家?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我们没料到的缘由?”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探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摊主正往凌啸岳的茶碗里续着热水,壶嘴细长,水流细细。就在此时,他左手小指看似随意地在碗沿轻轻敲了敲,发出三短两长的节奏声:“老方已经仔细查过了。张老板有个表弟,确实在云南做茶叶生意,门路很广。上个月,刚从腾冲那边运来一批新茶,其中就有这云雾茶。而三天前,有人用一种我们尚未完全破解的加密方式,预订了今日的云雾茶,发报地点,初步锁定在七星岗一带。”
“七星岗……”凌啸岳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七星岗,那一片龙蛇混杂,三教九流汇聚,正是日军特务和汪伪分子活动最为猖獗、也最为隐蔽的区域之一。山猫选择在那里发飙,是自信,还是另有图谋?他心中疑窦丛生,原本看似清晰的线索,似乎又蒙上了一层迷雾。
细雨依旧淅沥,面摊的油布棚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凌啸岳重新端起茶碗,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那苦涩的味道,似乎已渗入四肢百骸。他知道,这场望江楼的布控,不仅是对“山猫”的围猎,更是对他智慧与耐心的极大考验。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撑着一把绛红色的雨伞,如同在水墨画中晕开的一抹亮色,缓步从雨巷深处走来。那是一位女子,身着米白色的风衣,腰间束着一条黑色皮带,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段。烫成波浪的卷发用一枚珍珠发卡松松地绾在脑后,几缕湿发贴在光洁的额角,更添几分妩媚。她手中提着一只棕色的牛皮公文包,包上“中央日报”的烫金标识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清晰可见。她在望江楼前微微驻足,抬起头,望了一眼那块飘摇的招牌,然后仿佛被江景吸引,举起手中的徕卡相机,对着烟雨朦胧的江面“咔嚓”按下了快门。清脆的快门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悦耳,实则,她早已将茶馆周围的环境、人员分布,尽收眼底。
“张老板您好,我是《中央日报》的记者沈安娜。”她收起相机,推门而入,门上悬挂的风铃发出一串清脆悦耳的声响,打破了茶馆内短暂的宁静。正在柜台后拨着算盘的掌柜闻声抬头,看到这位气质脱俗、雨中而来的女记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连忙堆起热情的笑容,起身迎了上去:“哎呀,是沈记者大驾光临!久仰久仰,您的文章我可是每期都看!不知今日有何贵干?”
沈安娜优雅地摘下沾着雨珠的白色手套,露出一双纤细白皙的手。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地在店内扫过,将一楼的布局、客人的神态尽收眼底,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职业素养:“听闻贵店的云雾茶堪称一绝,尤其是近日新到的春茶,更是难得。主编特派我来做个专访,聊聊这云雾茶的前世今生,也让山城的百姓们了解一下这难得的佳茗。”她从公文包里取出笔记本和钢笔,那支派克金笔在她指间灵活地转出个漂亮的花,“不知张老板可否借一步说话?比如……二楼的雅间?边品茶边聊,岂不更有雅趣?”她的话语得体,笑容恰到好处,让人无法拒绝。
二楼临窗的雅间,雕花木窗外,雨丝如愁人的思绪,斜斜密密地织着,将奔腾东去的江景晕染成一幅水墨长卷,朦胧而富有诗意。凌啸岳端坐在梨花木桌前,目光却并未聚焦于窗外的景致,而是落在茶盘中央那只温润的青花瓷茶杯上。杯壁上勾勒的远山近水,在氤氲的茶气中若隐若现,一如他此刻复杂难明的心境——既有运筹帷幄的沉稳,亦有对未知变数的警惕。
楼下传来沈安娜与茶馆老板略显刻意的交谈声,她的语调拿捏得恰到好处,抑扬顿挫间带着职业记者的专业与敏锐,抛出的问题看似随意,却总能不着痕迹地引向他们需要的信息,既不显突兀,又不会引起丝毫怀疑。凌啸岳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赞许,安娜的应变能力,向来是他们之中最出色的。
就在此时,眼角的余光如鹰隼般捕捉到街对面一丝极细微的异动——那个伪装成修鞋匠的组员,手中的锤子看似无意地连续敲击了三下钉子。凌啸岳的心弦骤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有可疑人物出现!
他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杯沿巧妙地遮挡住半张脸,鼻梁上架着的玳瑁眼镜镜片,恰好反射出窗外的景象。街对面的巷口,一个身着黑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正探头探脑,神色间带着几分犹豫与警惕。此人身材微胖,肚腩微凸,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油润的墨绿色玉扳指,在阴沉的天光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细雨蒙蒙,他却并未打伞,任凭冰冷的雨丝打湿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这本身就是一种极不寻常的举动。更反常的是,他将一个黑色公文包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里面不是文件,而是他身家性命所系的珍宝。当他的目光终于扫过“望江楼”那块斑驳的金字招牌时,凌啸岳清晰地看到他喉头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似是咽下了一口唾沫。
“先生,您的茶凉了,需要添水吗?”一个穿着蓝布短衫、头戴小帽的伙计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低声询问。凌啸岳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伙计胸前微微鼓起的衣襟——那是藏着微型手枪的轮廓。他认得这是自己的组员小李,伪装得十分到位。凌啸岳微微颔首,端起茶杯的手看似随意地在茶盘上轻轻一磕,划出一个特定的半圆轨迹——目标出现,一级戒备。这个细微的动作,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无声中激起层层涟漪,信息已悄然传递。
中年男人终于下定了决心,迈开步子走进了茶馆。雨水顺着他中山装的下摆滴落,在青石板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他的目光锐利如鹰,快速扫过一楼的散座区,却并未停留,径直走向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二楼雅间,要靠窗的。”
“不好意思客官,实在对不住,靠窗那间雅间已经有客人了。”掌柜堆着满脸职业化的笑容,快步上前阻拦,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凌啸岳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一块巨石压住,难道计划暴露了?对方是冲着这个位置来的?
“我预定过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压得更低,眼神中闪过一丝厉色,左手看似自然地垂下,在柜台下快速亮了个不易察觉的手势——三根手指并拢,指尖朝上,如同一把小伞。掌柜的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一下,正要开口说话,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从二楼传来:“张老板,您别急着走啊,昨天的采访稿还有几个细节需要跟您核对一下呢。”
沈安娜袅袅婷婷地从二楼走下来,她身着合体的浅色西装套裙,手中拿着一个采访本,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楼梯口。她的目光与中年男人相遇时,脸上露出职业化的微笑,优雅地颔首致意,随即不着痕迹地侧身让开。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她的左手看似随意地搭在旁边的廊柱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三下——目标确认,特征完全吻合。那三声轻响,如同天籁,让凌啸岳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中年男人眼中的疑虑似乎消散了些,最终被掌柜安排进了隔壁的雅间。凌啸岳屏息凝神,将耳朵贴向墙壁,隐约听见他用带着浓重江浙口音的普通话吩咐伙计:“泡壶云雾茶,要今年的新茶,明前的最好。”
这句话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凌啸岳心中的锁,让他悬着的心彻底落回实处。没错,就是这句暗号!他缓缓转动茶杯,茶盖与杯身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清脆而短促。这是通知外围成员,目标已进入预定区域,可以开始收紧包围圈的信号。无形的大网,正在悄然收紧。
接下来的三天,望江楼周围看似平静如常,茶客依旧往来如梭,小贩的叫卖声、船工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一派市井繁华景象。然而,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每一个看似普通的茶客、小贩,甚至是路过的黄包车夫,都可能是他们的人。凌啸岳每天准时出现在茶馆,有时与扮演“茶客”的组员为了一两茶叶的价钱争得面红耳赤,将市井商人的斤斤计较演绎得活灵活现;有时则对着窗外迷蒙的江景唉声叹气,时而摇头,时而蹙眉,将一个投资失利、落魄潦倒的商人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连眼神中的迷茫与不甘都恰到好处。
沈安娜则充分利用她记者的身份,以补充采访张老板为由,在茶馆内四处走动,看似不经意地摸清了茶馆所有的出入口、通风管道,甚至是后院那堵不高的围墙——所有可能的逃生路线都被她一一标记在心中。她甚至在与张老板闲聊时,状似无意地提起最近治安不靖,从而不动声色地得知了他们的目标人物“山猫”每天下午三点左右会准时出现在附近。每一个细节,都如同拼图的碎片,在她的脑海中逐渐汇聚成形。
第四天午后,连绵数日的阴雨终于停歇了。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如同金色的利剑洒在江面,反射出粼粼的波光,晃人眼目。凌啸岳正低头,用一个放大镜仔细地“鉴别”着手中的一小撮茶叶,眉头紧锁,神情专注,仿佛那不是普通的茶叶,而是价值连城的珍宝。突然,楼梯处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刻意的沉稳,正是那个戴玉扳指男人的脚步声!
他握着放大镜的手微微一顿,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透过圆形的镜片,原本模糊的茶叶纹路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叶脉的走向、叶面上细小的绒毛,都历历在目——是他!那个戴玉扳指的中年男人!
这次,男人没有丝毫犹豫,目光坚定,径直走向二楼。“老位置,还是云雾茶。”他的声音听上去比上次放松了些许,但凌啸岳能想象出他每走两步便会本能地停顿半秒,侧耳倾听周围动静的谨慎模样。
凌啸岳将放大镜轻轻放在桌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水。斜对面阁楼里,那个养了只画眉鸟的“鸟客”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鸟笼,原本吧嗒吧嗒响个不停的水烟袋也停止了擦拭。街对面,修鞋匠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工具箱,而那个平日里总是占道经营的瘸腿面摊摊主,则悄悄将他的小摊往巷口挪了挪,挡住了那处不易察觉的窄巷——所有的暗哨都已就位,只待一声令下。
沈安娜的身影也适时出现在茶馆门口,她今天换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旗袍,更显身姿曼妙,手中拿着采访本和钢笔,看似随意地站在街边整理着笔记,阳光洒在她微卷的发梢,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当她抬起头,目光不经意般掠过二楼窗口时,与凌啸岳的目光在空中悄然交汇。没有言语,甚至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但两人都从对方深邃的眼眸中看到了同样的决心与冷静——收网的时候,到了。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凝重气息。
午后的阳光透过望江楼雕花木窗,在雅间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中年男人一踏入这间名为“听涛”的雅间,凌啸岳的目光便如鹰隼般锁定了他。此人西装革履,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局促与警惕,与这古雅茶楼的氛围格格不入。他刚在梨花木圆桌旁坐下,手指便下意识地摩挲着公文包的搭扣,仿佛里面藏着足以颠覆乾坤的秘密。
凌啸岳藏身于隔壁“观云”雅间,门缝里的视线如同绷紧的弓弦。他看见那男人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才从公文包深处取出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物件。油纸裂开的缝隙中,一截古朴的褐色茶叶罐若隐若现,罐身似乎还带着某种特殊的暗纹。男人并未立即开启,而是端起桌上早已备好的青瓷茶杯,指腹反复摩挲着冰凉的杯壁,目光却穿透窗棂,警惕地扫视着楼下熙攘的人群与远处缓缓流淌的江面,仿佛每一朵浪花、每一个行人都可能暗藏杀机。直到伙计端着铜壶,送上那壶热气氤氲、茶香清冽的云雾茶,他紧绷的肩膀才像是微微松了口气,将那茶叶罐轻轻推到了桌子另一侧,如同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
凌啸岳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像一口深井,听不见丝毫波澜。多年的潜伏生涯,早已将他的神经磨砺得比钢丝更坚韧。他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皱巴巴的灰色马褂领口——这身打扮让他看起来像个失意的账房先生,毫不起眼。斜对面雅间,那个伪装成养鸟人的“鸟客”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特定的节奏。
这是行动即将开始的信号!
凌啸岳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向楼梯口。脚下的木板似乎有些松动,每一步踏上去,都像踩在厚厚的棉花上,虚浮而不着力,却又必须精准无比。他能感觉到汗水正从鬓角悄悄渗出,沿着脸颊滑落,痒痒的。
就在这时,“听涛”雅间的门被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推开。一个身形挺拔、穿着笔挺黑色西装的男人如同鬼魅般闪身而入,门随即从内部“咔哒”一声反锁。
凌啸岳的瞳孔骤然收缩!情报里说得清清楚楚,“山猫”此次是单独接头,绝无第二人!这个不速之客是谁?是保镖?还是更高层级的联络员?意外情况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他心底激起一圈微澜,但脸上依旧是那副木讷的神情。
他不动声色地踱到楼梯拐角,假装整理鼻梁上那副用来伪装的、镜片有些模糊的眼镜。透过“听涛”雅间那道几不可察的门缝,能看见两个男人正低头低声交谈,声音压得极低,像蚊子嗡嗡。黑色西装男人从内袋掏出一个厚实的牛皮信封,推到中年男人面前,换回了那个褐色茶叶罐。
交易正在进行!
凌啸岳的右手悄悄移向腰间——那里,一把勃朗宁m1910手枪正安静地躺在枪套里,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保险早已在出门前悄然打开。他的指尖微微发力,肌肉蓄势待发。
茶馆外,街对面的报亭旁,沈安娜合上了手中的采访本,发丝被微风轻轻拂起。她今天扮作《新民报》的记者,一身素雅的旗袍,气质娴静。她看似随意地走向街对面预定的位置,高跟鞋敲击着青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声响。当她走到那棵标志性的老槐树下时,手中的派克钢笔“不慎”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笔帽弹开,滚出老远。
这是行动开始的最后信号!
信号如同投入油桶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整个计划。巷口那个埋头敲敲打打的修鞋匠,突然猛地推倒了装满工具的木箱,钉子、锤子、皮子散落一地;隔壁那个瘸腿的馄饨摊主,也猛地掀翻了热气腾腾的面摊,铁锅、木勺、碗筷摔了个稀里哗啦。刺耳的金属碰撞声与人们的惊呼声瞬间打破了午后的宁静,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就在这混乱的掩护下,二楼“听涛”雅间的门被凌啸岳与“迷雾”小组的突击队员一脚踹开!木屑飞溅,门板轰然倒地。凌啸岳如猛虎下山般第一个扑了进去,身后的队员们紧随其后,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室内。
“不许动!举起手来!”
两个特务惊恐地回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那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反应极快,几乎在门被踹开的同时,右手闪电般伸向腰间,一把毛瑟枪已然在手!然而,他的动作快,凌啸岳更快!多年的实战经验让他对枪械有着本能的预判。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子弹精准地击中了男人持枪的手腕!
“啊!”男人发出一声痛呼,手枪掉在铺着地毯的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旁边的中年男人见状,求生的本能让他抓起桌上的茶叶罐就往开着的窗户冲,企图跳窗逃生。却不料,守在窗边的小李早已如猎豹般等候多时,一记迅猛凌厉的手刀精准地劈中他的后颈。中年男人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身体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手中的茶叶罐“哐当”落地,滚到了墙角。
混乱中,凌啸岳的目光如炬,瞥见了散落在桌面上的几份文件。最上面那张纸,赫然画着密密麻麻的线条与符号——重庆防空洞分布图!他心头骤然一凛,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原来“山猫”此次交易的目标,竟然是这个!这份情报一旦落入日寇手中,重庆城的防空体系将形同虚设,后果不堪设想!
“把人带走!仔细搜查现场,所有文件、物品全部封存!”凌啸岳沉声下令,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沙哑。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牛皮信封从地上捡起,迅速塞进怀里贴身藏好,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又像是稀世珍宝。
此时,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秦海龙带着一队警察及时赶到,控制了现场。他看着被反剪双手押下楼的两个垂头丧气的特务,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拍了拍凌啸岳的肩膀,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啸岳,漂亮!这次可是瓮中捉鳖,干净利落!”
凌啸岳没有立刻回应,他走到窗边,望着江面。阳光正好照在他沾满灰尘的眼镜片上,折射出一道锐利的光芒,刺破了午后的薄雾。他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山猫”落网,但从这次交易的规模和目标来看,他背后一定还藏着更大的鱼,更庞大的网络。但此刻,连续四天四夜的紧张布控与高度警惕,让他只想点燃一支烟,让尼古丁那辛辣而熟悉的味道,暂时麻痹一下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他摸了摸口袋,却发现烟盒早已空了。
“眼镜该擦了。”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凌啸岳转头,只见沈安娜不知何时已站到他身边,递来一方干净的素色手帕。她的眼神清澈,如同雨后的天空。凌啸岳接过手帕时,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她的手指,冰凉细腻。两人都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一般,迅速缩回了手,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然而,当目光在空中交汇时,他们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默契与释然,那是历经生死考验后的信任与慰藉,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江风拂过望江楼的青瓦,带着淡淡的硝烟味与江水的腥气,还有那尚未散尽的茶香。远处的防空警报声又凄厉地响了起来,悠长而尖锐,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时刻提醒着这座城市依然身处战火的阴影之中。但凌啸岳知道,只要他们这些无名英雄还在黑暗中战斗,还在坚守着信念与责任,希望的火种就永远不会熄灭,终将照亮黎明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