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九年，惊蛰前夜。重庆沙坪坝深处的老茶馆早已打烊三个时辰，门板缝隙里透出的煤油灯光，在如丝如缕的雨雾中晕开一圈圈昏黄而朦胧的光圈，像一只疲倦的眼，警惕地注视着这个危机四伏的夜。凌啸岳用匕首小心翼翼地刮去锡制茶罐底部最后一点珍贵的茶叶末，指腹无意识地在军统重庆站行动处少校的身份牌上来回摩挲。金属的冰凉与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这痛感却让他混沌的思绪愈发清明——今夜，注定无眠。
名单核对完毕。沈安娜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沉默，她将抄满情报的油纸轻轻摊在八仙桌上。清秀的眉眼在摇曳的灯光下，褪去了平日记者的温婉，显出一种罕见的凝重。苏曼丽提供的五个坐标，与从孙志远保险柜里取出的日军梅机关绝密文件，分毫不差。她指尖纤长，点过防空指挥中心五个蝇头小楷，墨迹因之前沾了雨水而微微晕开，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血色与混乱。渡边一郎把所有赌注都押在了这里，一旦防空系统瘫痪，明天拂晓的轰炸，重庆城将毫无阻拦，沦为人间炼狱。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老方突然按住凌啸岳下意识拔枪的手腕，修表匠特有的细腻指腹，精准无误地扣住了他腕间的桡动脉，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现在动孙志远，等于打草惊蛇，我们会前功尽弃。他掌心的铜制怀表滴答作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死神的倒计时。金属表盖内侧，一张微型地图隐约可见。重庆卫戍司令部的援军，最快也要等到天亮。在这之前，我们必须撑过这六个时辰，六个时辰...他重复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凌啸岳喉结滚动，将杯中苦涩的粗茶一饮而尽，茶水的温热也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墙上斑驳的《中央日报》——沈安娜采写的社交版新闻旁，重庆商会会长孙志远与日本领事馆官员的合影刺眼夺目，像一根毒刺扎在心头。三天前在百乐门，脂粉香气弥漫的暧昧角落里，苏曼丽的钻石耳坠划过他喉结时，那带着温热气息的低语孙会长书房保险柜第三格，此刻正化作冰冷的冷汗，顺着脊椎缓缓爬下。这个女人，是毒药，也是解药，他别无选择。
少校打算怎么分兵？沈安娜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窒息。她手中的钢笔在指间转出利落的花样，动作熟练得不像一个柔弱的记者。这个总以温婉知性面目示人的中共地下党员，此刻眼底闪烁着与身份截然不同的冷冽锋芒，那是一种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才有的决绝。我记得你说过，小组，算上你我，也只剩七个人了。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五个目标，五路人马。凌啸岳没有抬头，专注地将勃朗宁m1935分解成零件，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早已炉火纯青。枪管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寒光，映出他坚毅的侧脸。防空指挥中心是重中之重，渡边的核心部署就在那里，我带两个人正面突破。他突然攥紧手中的弹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秦海龙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警察总局的刑侦队会在十公里外的码头搞点动静，制造混乱，吸引日军外围兵力的注意，希望能为我们争取一点时间。他语气凝重，深知这不过是杯水车薪，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
沈安娜的钢笔尖在电力站坐标上微微一顿，划出一道清晰的墨痕。我去电力站。她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说着，她从旗袍开衩处，动作优雅而迅速地抽出一把勃朗宁m1910，枪身小巧玲珑，刚好能藏进袖管而不被察觉。记者证能让我比较容易地接近变压器区域，只是...她微微蹙眉，我需要一个熟悉电路的帮手，才能确保一击必中，并且全身而退。
老赵跟你去。老方突然伸手，扯动了墙上那张风情万种的《良友》画报，露出后面的暗格。暗格里，五套微型电台整整齐齐码放着，像等待检阅的士兵。他以前在上海修过电车线路，摆弄那些电线比谁都熟，炸发电机这种活，对他来说，比修表拿手多了。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轻松，试图缓和紧张的气氛。话音刚落，他掌心的怀表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滴答声，不同于往常的规律。老人面色一变，迅速掀开表盖，表盘内侧，用密写药水写就的小字在灯光下显影：渔夫已离港。
凌啸岳猛地将手中的茶杯重重砸在地上，的一声脆响，青瓷碎片混着茶叶和茶水在摊开的情报纸上洇出深色的水痕。果然来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渡边的王牌杀手，，终于还是来了。他从靴筒中抽出军用匕首，寒光一闪，在粗糙的桌面上用力划出五条深深的血痕，如同五道路标，指向未知的死亡。鹰眼去南山狙击位，苏曼丽提供的情报说，惯用德制98k，有效射程一千两百米，整个重庆，只有鹰眼的莫辛纳甘能对他形成压制。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每一个决定都关乎生死，关乎整个重庆的安危。
沈安娜突然按住他握刀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带着一丝丝绸的柔滑，却异常坚定。苏曼丽可信吗？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审慎和担忧，她在百乐门同时周旋于孙志远和渡边之间，那是个在刀尖上跳舞的女人。昨天，她还向梅机关举报了三个军统外围人员，手段狠辣，毫不留情。她腕间的银镯随着动作滑到小臂，露出内侧一枚极其隐蔽的五角星刺青——那是中共地下党成员特有的标记，在灯光下无声地闪烁着信仰的光芒。她必须提醒他，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凌啸岳看着那枚刺青，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被更深的坚毅取代。他知道，今夜，他们这些来自不同阵营、怀着不同信仰的人，必须将生死置之度外，为了同一个目标，并肩作战。
惊蛰行动的情报是真的。凌啸岳猛地扯开衬衫领口，露出锁骨下方那处狰狞扭曲的弹痕，像一条潜伏的蜈蚣。灯光下，那疤痕泛着陈旧的暗红色，无声诉说着三年前南京雨花台的惨烈。三年前在南京，就是这个女人，在雨花台替我挡过一枪。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是属于生死之交的沉重。突然，他压低了声音，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精准地扫过沈安娜耳后那颗小巧却醒目的朱砂痣，语气意味深长：就像我知道你不是普通记者一样，沈小姐，有些事，不必说透。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沉默中流淌。
老方佝偻着背，往煤油灯里添了一勺灯油，昏黄的灯芯爆出几点火星，短暂地照亮了他眼底浓得化不开的忧虑。苏曼丽那边怎么安排？让她协助小林去军火库？话音未落，老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他颤抖着掏出手帕捂住嘴，移开时，手帕上那几点刺目的血沫，在摇曳的灯光下竟像一朵朵诡异绽放的红梅。军统内部的还没揪出来，万一消息走漏......那军火库可就是龙潭虎穴啊！他的声音因咳嗽而断断续续，充满了对未知风险的恐惧。
让她戴罪立功。凌啸岳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带一丝感情。他将手中刚刚组装好的勃朗宁手枪重重拍在八仙桌上，金属撞击木桌的清脆声响，惊得梁上栖息的夜枭地一声怪叫，扑棱棱振翅飞入沉沉夜色。给她配个最可靠的发报员，每小时汇报一次位置。如果军火库的日军守卫有任何提前撤离的迹象，他顿了顿，眼神冷冽如冰，第一个毙了她。他突然抓起墙角的军用雨衣，大步走向门口，军靴毫不留情地踩碎了地上不知何时掉落的瓷片，发出刺耳的声。现在是凌晨两点，五点整，准时行动。
凌少校。沈安娜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清冷中带着一丝异样的坚定。她快步上前，将一支笔身刻着五角星的钢笔塞进他粗糙的掌心。那冰凉的金属触感，瞬间让凌啸岳的思绪飘回了南京沦陷那天，母亲颤抖着将那枚保命的银元塞进他手中的触感，同样的冰凉，同样的沉甸甸，承载着生命的重量与嘱托。防空指挥中心的通风管道图，我画在采访本第三十二页。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可靠。
雨丝被夜风吹得斜斜的，掠过窗棂，带来潮湿的寒意。凌啸岳猛然转身，恰好看见沈安娜耳后的那颗朱砂痣，在跳跃的灯火下若隐若现，平添了几分神秘的魅惑。这个总是穿着一袭月白色旗袍，气质清冷如莲的女子，此刻正用那双写惯了社会版新闻、看似柔弱无骨的手，动作利落地将一枚手榴弹悄无声息地塞进她精致的坤包——那是他三天前，故意在百乐门的mK2手雷。他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老方调试电台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怀表的指针无声地滑向凌晨两点半。八仙桌上摊开的五路行动计划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粗瓷碗，里面盛着沈安娜带来的桂花糕。细腻的糖霜在灯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甜香袅袅，竟让凌啸岳恍惚想起了狙击镜里见过的，那片遥远而璀璨的漫天星斗。紧张的气氛中，这一抹甜意显得格外温馨，却又带着一丝暴风雨前的宁静。
记住暗号。凌啸岳最后检查弹匣时，手指触到了几枚形状略有不同的子弹。他心中一动，取出来细看，发现是沈安娜刚才悄悄塞进来的——弹头上赫然刻着极小的十字花纹，那是军统高层特供的穿甲弹！在这种时候，这份礼物无疑是雪中送炭，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他握紧了弹匣，心中百感交集。就在此时，雨夜里突然传来三短两长的敲门声，节奏分明。凌啸岳猛地拔枪指向门口，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却听见秦海龙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穿透雨幕，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啸岳！刑侦队的弟兄们都等不及要揍小鬼子了！快开门！
沈安娜闻言，竟突然轻笑出声，那笑声如同冰湖解冻，温婉的眉眼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漾开层层涟漪，驱散了不少凝重。看来我们的兵分五路，要变成六路合围了。她拿起桌上用油纸包好的情报，细心地塞进凌啸岳的内袋，指尖在他心口位置有意无意地轻轻擦过，留下一丝短暂的温热。活着回来，她抬眸望进他深邃的眼眸，语气带着一丝娇嗔，又有一丝不容置疑的期盼，我请你吃真正的南京鸭血粉丝汤，用老字号的砂锅慢慢炖的那种。
凌啸岳推开门的瞬间，倾盆暴雨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呼啸而入，瞬间灌满了他的衣领。远处，防空警报突然凄厉地响起，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预示着风暴的来临。他回头望去，看见沈安娜正将那支刻着五角星的钢笔，优雅地别回发髻，月白色的旗袍在狂风中扬起优美的弧度，宛如一面旗帜，又像抗战胜利宣传画上，那位象征着希望与和平的女神，在暗夜中指引着方向。
雨幕如织，五条黑影如同离弦之箭，瞬间射向城市的各个角落，消失在沉沉夜色中。老茶馆的煤油灯突然地一声熄灭，黑暗彻底吞噬了这间临时的指挥部。只有电台电键急促的敲击声，在无边的黑暗中清脆地回响，像在为即将到来的黎明，敲响最后的倒计时。凌啸岳摸出怀表，冰冷的金属外壳贴在耳边，机械齿轮转动的声响里，他仿佛听见，整个重庆都在屏息等待——等待惊蛰雷动，撕裂这漫漫长夜；等待黎明破晓，照亮这片苦难的土地；等待那句穿越烽火、气壮山河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