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仿佛化不开的墨汁,将山城重庆包裹得密不透风。特高课办公室的灯光惨白而刺眼,将渡边一郎颀长而佝偻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一只蛰伏的夜枭。桌上的威士忌在水晶杯中轻轻晃荡,琥珀色的酒液粘稠地旋转着,倒映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孩童发现新玩具般的兴奋光芒。
当手下那个名叫木村的军曹,几乎是抖着双腿,结结巴巴地报告马三被捕、苏曼丽在码头遭到例行盘查的消息时,这个在重庆地下世界以冷酷嗜血着称的特高课少佐,那张总是紧绷如刀削的脸上,非但没有预期中的震怒,嘴角反而缓缓勾起一抹极其微妙、近乎病态的微笑。那笑容里混杂着残忍的快意与智力上的优越感,让站在对面的木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发抖。
有意思......渡边一郎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响起,他用戴着雪白丝质手套的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光可鉴人的红木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像是在为一场即将上演的好戏打着节拍。他的中文发音标准得不带一丝口音,甚至比许多本地人还要字正腔圆,这本身就是一种令人不安的特质。他缓缓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那幅巨大的重庆地图前,地图上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符号和标记。他修长的指尖,如同毒蛇的信子,缓缓划过码头区的位置,眼神变得幽深而锐利。凌啸岳,你终于按捺不住,露出你的獠牙了。他低声自语,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对手对话,语气中充满了期待。
身后的副官佐藤,一个典型的日本军人,此刻早已紧张得额头冒汗,连忙立正站好,腰弯得更低了:少佐阁下,是否立刻全城搜捕?马三这种地痞流氓,知道的恐怕不少,万一他扛不住酷刑,把不该说的都说出来,或者......或者凌啸岳为了灭口......
闭嘴!渡边猛地转过身,眼中寒光迸射,如同实质的刀锋,直刺佐藤的面门。佐藤吓得一个激灵,立刻噤声,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慌什么?渡边的声音冰冷刺骨,真正的好戏,这才刚刚开始。他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夜风和湿润的雨气立刻灌了进来。他望着楼下巡逻队的手电光柱,在雨雾弥漫的巷道中徒劳地晃动,像是在黑暗中摸索的盲眼。马三这种小角色,他轻蔑地嗤笑一声,不过是我抛出去的一块骨头,引诱真正的猎人现身的诱饵罢了。现在看来,鱼儿已经开始注意到鱼饵的存在了。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或许更大的猎物,已经进入我的视野了。
佐藤依旧不解地低下头,额前的汗水已经滴落在地板上,但他不敢擦拭,只是低声问道:可是少佐,苏曼丽小姐她......毕竟是孙会长的人,在码头被我们的人盘查,会不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在他看来,苏曼丽那样的女人,美丽而危险,最好不要轻易招惹。
苏曼丽?渡边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洞悉一切的嘲讽,那只狡猾的狐狸,在重庆这个大染缸里混了这么久,自然有她的生存之道。她比谁都清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转过身,重新坐回宽大的办公桌后,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倒是我们那位的孙会长,他特意加重了二字,恐怕是时候给他提个醒,让他明白谁才是重庆真正的主人了。说着,他按下了内部电话的按钮,语气恢复了平稳:接重庆商会,我要和孙会长进行一次的通话。
电话接通的瞬间,渡边脸上的阴鸷和冰冷立刻如同变脸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得近乎虚伪的笑意,声音也变得柔和:哎呀,孙会长,这么晚了还打扰您休息,真是抱歉得很啊。他微微欠身,仿佛对方就在眼前,听说您的一批重要货物,今晚在码头出了点小小的麻烦?呵呵,请会长放心,我已经立刻加派了一个小队的,专程保护贵会的生意,保证您的货物能够顺风顺水,平安抵达目的地。
电话那头的孙志远,重庆商会的会长,一个在日占区和国民政府之间摇摆不定的投机商人,立刻传来了一连串感激涕零的话语,声音里充满了受宠若惊的惶恐。但渡边一郎是何等人物,他敏锐地捕捉到对方那刻意放大的感激之下,一闪而过的真实慌乱,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满意地笑了,一边把玩着桌上那把擦得锃亮的勃朗宁手枪,手指在光滑的枪身上轻轻滑过,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一边语气轻描淡写地继续说道:对了会长,最近这重庆城里可不太平啊,治安状况越来越差,各种抗日分子、地下党活动猖獗。您年纪大了,身子骨要紧,最好还是减少不必要的外出,安心待在府里比较安全。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威胁,哦,还有,听说您那位漂亮能干的林秘书,最近似乎经常独自外出?也请会长多一下她的安全,如今这世道,一个单身女子在外面,可是很容易遇到危险的,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是会很的。
挂断电话,渡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他眼中的温和被一种更深沉的冷酷所取代。他站起身,走到房间角落那个沉重的保险柜前,输入密码,一声,厚重的柜门缓缓打开。他从里面取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封面上用毛笔写着两个苍劲有力的汉字——,下面则是密密麻麻的日文注释,记录着各种零碎的信息。档案袋很轻,里面只有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和一些零星的情报碎片——这便是他耗费了整整半年心血,动用了无数人力物力,才搜集到的关于那个传说中潜伏在重庆心脏地带的军统王牌潜伏小组的全部资料。少得可怜,却又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凌啸岳......渡边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照片上那个穿着国民党军装的模糊身影,照片的角度很刁钻,只能看到一个侧脸的轮廓,但那挺拔的身姿和隐约透出的锐利眼神,依旧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军统行动处少校,冷静果断,枪法如神,执行任务从未失手......他低声念着档案上的描述,嘴角却勾起一抹怀疑的冷笑,可惜,太干净了,干净得就像一张精心伪造的画作,完美得不真实。他将这张唯一能看清脸的照片钉在办公桌对面墙上的软木板上,旁边已经用红笔画出了几个大大的问号:真实身份?小组核心构成?联络方式?武器来源?资金渠道?每一个问号都像一把悬而未决的利剑。
佐藤!他扬声喊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佐藤立刻从门外应声而入,再次立正站好。
把林秀雅最近一个月的全部监控记录,包括她的通讯、接触人员、去过的地方、甚至买过什么东西,全都给我调过来,我要逐分钟、逐字逐句地审查!渡边眼中闪烁着猎人发现猎物踪迹时的那种近乎狂热的光芒,还有,去查凌啸岳最近三个月内接触过的所有人,尤其是档案科那个叫沈煜默的年轻人——我绝不相信,一个普通的档案管理员,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码头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还偏偏就在马三被捕的附近。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
凌晨三点,特高课的灯光依旧亮着,如同黑暗中的一座灯塔,却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渡边一郎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面前散落着厚厚的一叠监控报告,全都是关于林秀雅的。这个女人,孙志远的秘书,表面上看起来文静、内向,甚至有些怯懦,每天的生活轨迹单调得像一条直线:商会、住所,两点一线。但渡边凭借着职业的敏感,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绝不简单。当看到报告中记录着她三天前在市中心那家名叫的咖啡馆里,遗落了一块绣着兰花的手帕时,他的手指突然停了下来。报告还附带了几张当时的监视照片,角度不算好,但能看清林秀雅的大致动作。
更让他感兴趣的是,报告中特别注明,那天下午,有一个行踪可疑的修表匠在咖啡馆外徘徊过一段时间——而那家修表店,正是凌啸岳偶尔会光顾的那家!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巧合,在渡边眼中却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某些被忽略的角落。
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渡边拿起桌上的放大镜,死死盯着照片上林秀雅交叠在膝上的双手。在常人看来,那或许只是一个紧张时无意识的小动作,或者仅仅是女性习惯性的姿态。但在渡边这种经验丰富的老牌特务眼中,却暴露了致命的破绽:她左手无名指的第二关节处,有一块明显的、长期握笔形成的厚茧。这本身没什么奇怪,但他立刻让人调来了林秀雅在商会办公室工作时的照片——照片显示,她日常办公、签字,用的都是右手!一个右撇子,左手却有长期握笔的茧子?这绝不是什么天生的习惯,更像是刻意练习的结果。
这只看似温顺的小鸟,果然在偷偷给外面传递消息啊。渡边将报告重重摔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但他眼中却没有多少意外,反而充满了发现猎物的兴奋。他没有立刻下令抓人,那样太便宜她了,也太浪费这个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线索了。他走到窗边,看着雨幕中若隐若现的警察总局大楼,那里灯火通明,凌啸岳此刻应该正在连夜突审马三吧?他是在焦急地想从马三嘴里得到什么,还是在担心马三会说出什么?或者,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正在暗中部署?
游戏才刚刚开始,我亲爱的凌少校。渡边对着窗外沉沉的雨夜轻声说道,仿佛对方能透过这无尽的雨帘听见他的话语一般,我会一层一层剥掉你的伪装,就像剥洋葱一样,直到把你的小组连根拔起,让你们所有人都暴露在阳光之下。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我会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珍视的一切,你的信仰,你的同志,你所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化为灰烬。到那时,我倒要看看,你这张冷静的面具下,还能剩下什么!说到最后,他突然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那笑声尖锐而诡异,在这寂静的雨夜里回荡,如同夜枭的悲鸣,令人毛骨悚然。
天边终于泛起了一丝微弱的鱼肚白,连绵的雨势也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细密的雨丝在空中飘洒。彻夜未眠的渡边一郎眼中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钢笔,在一张空白的命令纸上,用流利的日文写下几行命令:一、加强对孙志远的24小时严密监视,特别是他与林秀雅的接触;二、增派两组最精锐的便衣,全天候监控林秀雅,注意她的一切异常举动,尤其是与陌生人的接触,允许跟踪,但不得打草惊蛇;三、秘密逮捕修表匠老方,地点选在偏僻处,行动要快、要隐蔽,带回特高课地下室,我要亲自审问。他特意在不得打草惊蛇亲自审问几个字下面画了着重号。他要看看,凌啸岳在得知这些棋子纷纷落网或被监控之后,会如何应对这一连串精心布置的陷阱。
把这个交给行动队的高桥队长,渡边将写好的命令递给一直等候在旁的佐藤,眼中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芒,嘴角噙着一丝冷酷的笑意,告诉他们,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抓捕行动,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狩猎。我要他们享受这个追逐的过程,不要轻易杀死猎物,我要看到他们在绝望中挣扎的样子。
当第一缕金色的阳光终于穿透厚重的云层,挣扎着照进这间充满了烟味和紧张气息的办公室时,渡边一郎拿起那张钉在软木板上的凌啸岳的档案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眼神锐利如鹰,即使隔着模糊的光影和遥远的时空,也仿佛正与他冰冷地对视,充满了挑战的意味。
渡边用猩红的马克笔,在照片上凌啸岳的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如同一个狩猎的靶心。
我等着你,凌啸岳。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因彻夜未眠而显得有些干燥的嘴唇,露出一抹近乎嗜血的笑容,我倒要看看,究竟谁才是最终的狩猎者,谁又会成为谁的猎物。
雨,终于停了。整个重庆城笼罩在一层湿润的薄雾中,朦胧而神秘,仿佛预示着这场无声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渡边知道,这场精心策划的狩猎游戏,已经进入了最危险、也最刺激的阶段。而他,正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猎物落入陷阱时,那绝望而精彩的表情。他有耐心,也有信心,等待着最终的收网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