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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九年,惊蛰。

山城重庆的雨,总像是老天爷忘了拧紧的水龙头,淅淅沥沥,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湿冷潮气。这雨,不像江南的烟雨那般缠绵诗意,反倒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灰色巨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笼罩着这座在烽火硝烟中艰难喘息的城市。嘉陵江面上,薄雾与水汽氤氲交织,将码头上搬运工的号子、商贩的吆喝、汽车的喇叭声,都一并晕染成模糊而遥远的背景音,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唯有偶尔划破天际的轮船汽笛声,尖锐而凄厉,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破这短暂的平静,无情地提醒着每一个人:战争,从未远离。

老方修表铺的黄铜铃铛,在午后三点整,分毫不差地轻响了一声。那声音清脆,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像是在这沉闷的雨天里,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微小的涟漪,旋即又恢复平静。

沈安娜收起雨伞,伞面上的水珠簌簌落下。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风衣,衣料考究,剪裁合体,此刻下摆已被雨水打湿,凝聚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蜿蜒而下,滴落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如同水墨画中不经意的笔触。她微微侧身,避开了屋檐滴落的水流,然后摘下沾着细密水汽的小羊皮手套,露出一截皓腕,肌肤在阴沉天光下显得愈发白皙。她的指尖,纤细而灵活,看似随意地在玻璃柜台陈列的几只怀表上轻轻划过,目光却如炬,快速扫过每一只表的款式、品牌,以及——柜台后那个戴着老花镜的老者。

“劳驾,我找老方师傅。”她开口,声音清冽如冰泉,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与礼貌,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属于上流社会名媛的矜持与从容。这声音,是她精心打磨过的武器之一,足以让任何初次见面的人放下戒心。

柜台后,老方师傅抬起头。他的手指上还捏着一枚细小的齿轮,另一只手拿着镊子,正准备进行精细的装配。镜片后的眼睛,初看之下有些浑浊,带着常年与精密零件打交道的疲惫,但那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鹰隼般的锐利。这锐利的目光在沈安娜脸上停留了不足半秒,便不着痕迹地移开,转向她方才触碰过的那只银壳怀表,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接待一位普通的顾客:“小姐好眼光,这是瑞士进口的劳力士,民国二十五年的新款,走时精准,工艺上乘。”

沈安娜心中微定,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将手腕上的浪琴女表轻轻解下。那是一块小巧精致的腕表,银色表盘上镶嵌着细小的钻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表盖内侧,贴着一张薄如蝉翼、几乎难以察觉的糯米纸,上面用特殊的药水写着只有特定光线和角度下才能看清的字迹。“我要修表。”她将表递过去,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焦急,“昨天不小心掉在雨里,回来就发现走时不准了,还请师傅费心。”

老方接过表的瞬间,三根手指看似不经意地在她的掌心快速敲击了三下——三短,两长,再三短。这是中共地下党“长江”小组的紧急联络信号,如同暗夜里的星光,只有他们自己人才能辨识。沈安娜的心猛地一跳,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份从容,仿佛只是感受到了对方指尖的粗糙。老方则不动声色地将表揣进油腻的工装口袋,那里,靠近心口的位置,温暖而隐秘。他掀开柜台下的一块活动木板,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暗格入口,压低声音道:“里面请,这表得拆开仔细洗油,怕是零件也受潮了。”

后屋的密室,空间不大,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松节油、机油和樟脑混合的气味。这气味,对于外人而言或许刺鼻难闻,但对于沈安娜和老方来说,却意味着安全与信任。老方熟练地从墙壁一处看似普通的砖块后,轻轻一按,打开了一个夹层,取出一个黑色的胶木盒子。盒子打开,里面并非什么修表工具,而是一台伪装成老式收音机的发报机。他插上电源,微弱的绿色信号灯亮了起来,幽幽的光芒映在他布满皱纹和老茧的脸上,那些沟壑纵横的纹路,仿佛都刻进了岁月的年轮,藏满了不为人知的秘密。

“凌晨三点截获的。”老方拧开发报机侧面一个隐蔽的旋钮,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卷细如发丝的铜丝录音带,那是他们费尽心力才弄到的宝贝,“日军‘梅机关’直接发往重庆特务机关的,用的是他们最高级别的‘樱花’密码系统,之前从未见过。”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凝重,眼神也变得格外严肃。

沈安娜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细微声响。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像是在与自己的大脑对话,梳理着纷乱的思绪。作为《中央日报》的外勤记者,她需要时刻保持优雅得体,指甲总是修剪得干净整齐,圆润饱满。此刻,那平日里敲击打字机键盘的指尖,却因内心的紧张与专注而微微用力,指节甚至有些泛白。

当老方将录音带放入特制的播放器,按下开关,一连串毫无规律的“滴滴”声便流淌出来。那声音快得异乎寻常,像是急促的鼓点,密集地敲击在人的神经上,让人头皮发麻。沈安娜的瞳孔微微一缩,忽然屏住了呼吸,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她知道,这绝不是普通的通讯,如此高的频率和如此短的时长,背后一定隐藏着极其重要的情报。

“截获了多少完整内容?”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只有十七秒。”老方点燃一支旱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庞显得有些模糊,声音也带着一丝沙哑和凝重,“但从昨夜子时到今晨卯时,这个特定频率的电波,一共出现了十三次,每次都是相同的十七秒,分秒不差。”

十三次重复的十七秒。沈安娜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超凡的记忆力,是她作为情报员最锋利的武器,也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此刻,那些长短不一、急促密集的电波声,正在她的脑海中飞速盘旋、转化,变成一行行清晰的摩斯电码,然后又被拆解成无数跳跃的字符。她的大脑,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分析、筛选、组合……

当她睁开眼,拿起铅笔,在早已准备好的草稿纸上画出第一组符号时,“咔嚓”一声轻响,铅笔尖竟然应声折断。她眉头微蹙,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这不是传统的五位数字密码,也不是他们之前破译过的任何一种。纸上的字符,每个都由三个字母和两个数字组成,字母与数字之间,还夹杂着各种奇怪的特殊符号,像某种被人为扭曲、变异的基因链,复杂而诡异。

“不是‘紫密’,也不是‘蓝密’,更不是之前用过的‘风车’系统。”她喃喃自语,指尖在那些诡异的符号间游走,眼神中充满了困惑与凝重,“他们加入了动态变量,每个字符的对应关系都在实时变化,这……这简直是个移动的迷宫!”她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他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这十七秒的电波,就像一个潘多拉魔盒,里面或许藏着关乎千万人生死的秘密,而他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它打开。

窗外传来巡逻队皮靴踏过青石板路的声响,规律而沉重,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老方修表铺里,两人同时噤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黄铜座钟的滴答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直到那渐行渐远的靴声彻底消失在雨巷尽头,老方才缓缓松开攥紧的抹布,低声道:这密码邪门得很,要不...找帮手?

沈安娜的笔尖悬在米黄色信笺上,一滴浓黑的墨水在纸面晕开小小的墨梅。她想起了凌啸岳——那个总穿着深色中山装的军统少校,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人心。三天前孙志远举办的慈善晚宴上,水晶灯流光溢彩,他们曾因争夺一份日军军火清单短暂交手。男人制服上淡淡的硝烟味,以及他扣动扳机时沉稳有力的指节,此刻竟异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不必。她最终还是摇了头,将写满诡异符号的信纸仔细折成方块,利落地塞进胸前那枚梅花胸针的暗格里。金属的冰凉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我先试试。

离开修表铺时,雨已经停了。沈安娜撑开那把墨色的油纸伞,却在门口驻足。午后的阳光刺破云层,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却像怕被灼伤似的,迟迟没有走进那片光亮里。街角咖啡馆的玻璃窗后,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男人正假装看报纸,报纸边缘露出的派克钢笔,笔帽上刻着的微型梅花图案,正是军统小组的制式装备。

她忽然想起凌啸岳在晚宴上说的那句话,男人伏在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混着威士忌的醇香:我们都在同一片雾里,只是方向不同。当时她只觉得是虚伪的搭讪,此刻想来,竟像是某种不祥的谶语。

此刻,位于李子坝的军统重庆站正笼罩在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中。凌啸岳站在办公室巨大的军事地图前,图钉在日军据点位置扎出密密麻麻的小孔,像溃烂的伤口般触目惊心。三天前计划成功捣毁了日军的军火库,庆功酒还没来得及喝,他心底的不安却日益滋长——太顺利了,顺利得像个精心布置的陷阱,每个环节都精准得如同教科书,反而透着诡异。

少校,秦队长来了。门外传来副官小李谨慎的声音。

秦海龙的军靴踩在木地板上,带着一身寒气和雨水的湿意。这位重庆警察总局的刑侦队长永远是雷厉风行的样子,腰间的左轮手枪随着步伐撞在皮带上叮当作响,像某种不耐烦的催促。他将一叠文件重重摔在桌上,粗粝的手掌按在泛黄的纸页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码头发现三具浮尸,都是斧头帮的人,喉咙被割开,手法干净利落,像是职业杀手干的。

凌啸岳翻看着验尸报告,眉头越皱越紧。死者指甲缝里残留的深绿色纤维组织,与他在军火库废墟找到的军装布料完全一致。这绝不是简单的黑帮火拼,更像是有人在清理痕迹。

孙志远那边有动静吗?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

还是老样子。秦海龙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脸,每天上午去商会装模作样,下午去怡红院鬼混,晚上准时回家。上周刚向汪伪政府捐了五十万法币,报纸上都在夸他爱国商人,呸!他狠狠啐了一口,将烟头摁灭在满是烟灰的烟灰缸里。

凌啸岳走到窗边。雨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着,将远处的枇杷山笼罩在一片朦胧中。作为小组组长,他早已习惯在黑暗中行走,但最近总感觉有双眼睛在暗处窥视——那双眼睛属于渡边一郎,日本特高课少佐,一个以完美狩猎为乐的疯子,据说他会把猎物的头骨做成标本。

就在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尖锐的铃声划破沉寂,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某种濒死的哀嚎。凌啸岳拿起听筒的瞬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女声,清冽如冰泉,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电流的杂音直抵耳膜。

凌少校,我是沈安娜。背景音里隐约有电波的滋滋声,像是雨夜的静电,关于日军的新密码系统,或许我们可以谈谈。

挂了电话,凌啸岳看着掌心的汗渍。他想起三天前晚宴上,沈安娜穿着月白色旗袍,站在水晶灯下的样子。当时她正与孙志远碰杯,香槟在高脚杯里泛着细小的气泡,她的笑容温婉动人,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向他藏在袖中的手枪。这个女人危险得像带刺的玫瑰,却又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他明知前方是陷阱,却忍不住想要靠近。

当凌啸岳推开老方修表铺的后门时,沈安娜正站在挂满钟表零件的墙壁前。她的风衣下摆还在滴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却丝毫没有影响她专注的神情。墙上的零件在煤油灯的映照下泛着金属的冷光,与她眼中的冷静相得益彰。看见他进来,她只是微微颔首,将一张写满符号的纸推到他面前,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日军的密码系统,沈安娜的指尖点在最上方的字符上,那是一个类似绽放樱花的图案,每个符号由三个字母和两个数字组成,但这里有个规律——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凌啸岳因惊讶而微张的嘴唇,继续说道,你看这些符号的排列方式,像不像某种古老的和歌?

凌啸岳凑近纸张,鼻尖几乎要碰到那些神秘的符号。沈安娜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若有似无地飘入鼻腔,混合着雨水的清新,形成一种奇特的诱惑。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密码上,却忍不住想起三天前晚宴上她耳垂上那枚珍珠耳坠,在灯光下流转的光泽,像此刻她眼中闪烁的智慧光芒。

这个女人,注定是他生命里最危险的变数。

凌啸岳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锁定猎物,在昏暗台灯下摊开的密电纸上逡巡。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的霉味与淡淡的烟草气息,那是他思考时唯一的慰藉。作为军统上海区最顶尖的破译专家之一,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在那些扭曲变形的符号间快速游走,仿佛一位技艺精湛的琴师在无声的琴键上弹奏。大脑却早已高速运转,如同一台精密咬合的齿轮机,将无数可能的组合与过往的破译经验飞速比对、筛选、排除。

当他的视线定格在第三行第七个符号,以及紧随其后的两个辅助符号时,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无形的手攥紧——这个独特的三角叠加波浪线的组合,他曾在一份高度机密的档案里见过,那是日本海军联合舰队旗舰,号称“永不沉没”的“大和号”战列舰的绝密代号!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寒意夹杂着兴奋瞬间窜遍全身。这绝非普通的军事调动,背后一定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他们用了动态密钥。”凌啸岳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坚定。他迅速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支磨得发亮的铅笔,在摊开的空白信纸上利落地画出坐标轴,“横轴是日期,从一号到三十一号,纵轴是时间,每个整点更换一次密钥本。”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留下清晰而有力的线条。

一旁的沈安娜,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动了一下。她一直安静地观察着,这位临时搭档果然名不虚传。她的目光落在凌啸岳专注的侧脸上,鼻梁高挺,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因极度专注而绷得紧紧的,像是一张蓄势待发、即将离弦的强弓,蕴藏着惊人的力量与韧性。当他画出第十二个不同参数的坐标轴,试图寻找密钥变换的规律时,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这个男人的逻辑思维能力,其缜密与迅捷,丝毫不逊于自己,甚至在某些方面,带着一种她所缺乏的果决与锐气。

“但还少了关键变量。”沈安娜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判断。她微微倾身,指尖纤细白皙,几乎是不经意地,与他悬停在纸上的铅笔尖轻轻触碰了一下。两人如同被同时施了魔法,触电般迅速缩回手,仿佛那短暂的接触真的激起了电流,空气中似乎都有细微的噼啪声在悄然作响。沈安娜的脸颊微不可察地泛起一丝红晕,她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动态密钥需要一个外部参照物来校准每日的初始偏移值,比如天气、温度,或者——”

“股市行情!”凌啸岳猛地接口,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如拨云见日。他想起孙志远,那个潜伏在汪伪政府财政部的“自己人”,昨天在《新申报》上发表的那篇看似无关痛痒的财经评论。当时只觉得是汉奸的惺惺作态,用以粉饰太平,现在想来,那些枯燥的数字与涨跌曲线,每一个都可能隐藏着密码变换的关键参数!他几乎要拍案而起,巨大的突破感让他有些热血上涌。

就在这破解曙光初现的时刻,密室的门突然被敲响。

“笃、笃、笃——笃、笃。”

三短两长!这是军统内部约定的紧急撤离信号!

凌啸岳和沈安娜瞬间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中包含了警惕、冷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功亏一篑。

老方,修表铺的老板,也是他们的外围联络员,猛地推开门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声音因恐惧而变调:“不……不好了!巡逻队来了!皇军……他们正在挨家挨户搜查附近的店铺,说是接到了线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凌啸岳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将那张承载着重大秘密的密码纸揉成一团,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喉咙用力滚动,将其咽下。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沈安娜则以同样惊人的速度,打开墙角那个伪装成老式收音机的发报机,取出里面的录音带,动作娴熟地将其缠绕在自己早已盘好的发髻里,用一根精致的玉簪固定住,瞬间恢复了温婉的模样。

当沉重的军靴声在门外响起,伴随着粗暴的叫骂与踹门声时,凌啸岳和沈安娜已经并肩站在店铺前厅的柜台前,仿佛一对正在悠闲挑选商品的普通顾客。凌啸岳手中拿着一块锃亮的怀表,沈安娜则微微侧身,目光落在橱窗里陈列的精致首饰上。阳光透过蒙着一层灰尘的玻璃窗照进来,在两人之间投下两道长长的、被拉长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前的死寂。

“砰!”前门被粗暴地踹开,木屑飞溅。

一群日本宪兵端着枪冲了进来,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店内。带队的是个矮胖的中年军官,脸上带着横肉,军靴上沾满了泥泞,显然是从城外赶来。他的目光如同贪婪的苍蝇,在沈安娜精致的妆容和旗袍勾勒出的曼妙身姿上停留了片刻,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淫邪,随即又转向凌啸岳,特别是他腰间那个明显的枪套——那是秦海龙特意为他准备的伪警察证件和配枪,用以应付这种突发状况。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军官的中文说得生硬而别扭,带着浓重的关东口音,像是一把生锈的锯子在粗糙的木头上艰难拉扯,刺耳难听。

“买表。”凌啸岳将手中的怀表轻轻放回丝绒托盘,表盖合上的瞬间,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军官,同时眼角的余光与沈安娜极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中包含着镇定与一丝默契。“我太太的生日礼物。”他补充道,语气自然,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听到“太太”二字,沈安娜的脸颊适时地泛起一丝红晕,如同上好的宣纸上晕开的淡胭脂,恰到好处的羞涩与甜蜜。她很自然地伸出手,挽住了凌啸岳的手臂,身体微微向他倾斜,姿态亲昵。然而,就在这亲昵的掩护下,她的指尖却在凌啸岳的袖口处,以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快速而有节奏地敲击了三下短,两下长——这竟然是军统内部用于紧急情况下传递简单指令的联络信号!

凌啸岳的心猛地一跳,一股惊讶与疑窦瞬间攫住了他。这个女人,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她竟然连他们军统如此核心的暗号都知道!

军官狐疑地打量着他们,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似乎想从中找出一丝破绽。但凌啸岳的镇定自若,沈安娜恰到好处的娇羞,以及柜台上那块确实价值不菲的怀表,都让他找不到发难的理由。最终,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什么讨厌的苍蝇。

走出修表铺时,凌啸岳才发现,刚才不知何时落下的小雨已经停了。一缕金色的阳光奋力刺破厚重的云层,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街道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特有的清新与泥土的芬芳。

沈安娜很自然地松开了挽着他手臂的手,仿佛刚才的亲昵只是逢场作戏。然而,她指尖残留的那一丝柔软的温度,却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深深地灼在凌啸岳的手臂上,甚至一路灼烧到他的心底,让他久久无法平静。

两人并肩走在街道上,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

“明天上午十点,《中央日报》社门口。”沈安娜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字字清晰,传入凌啸岳耳中,“我需要日军近期的气象报告,以及上海股市最近一周的详细行情表。”说完,她没有再看他,脚步轻盈地拐进一条岔路,很快便消失在人流中,只留下一个优雅而神秘的背影。

凌啸岳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心中疑云密布。这个沈安娜,就像一个谜,危险而迷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口,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短暂而急促的敲击,以及那灼热的温度。

破译“大和号”的密电只是开始,而身边这个女人,或许才是他面临的真正难题。

山城的雨,总是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湿冷,黏在人的骨缝里。凌啸岳立在黄葛古道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舌下的薄纸边缘,目光却牢牢锁住街角那家名为的咖啡馆。玻璃门被推开,裹挟着里面暖黄的光晕和隐约的咖啡香气,映出一个纤细的背影,旗袍开衩处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像暗夜里悄然绽放的昙花。

当苏曼丽——不,此刻她是沈安娜——穿着那件火红色旗袍从里面走出来时,凌啸岳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那抹红,在灰蒙蒙的雨巷里太过刺眼,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却又带着一种易碎的决绝。他忽然意识到,这座被浓雾和战火笼罩的城市里,每个人都戴着精心绘制的面具,在命运的舞台上,演着一出无人能懂的独角戏。她的从容,她的妩媚,甚至方才递给他那杯蓝山咖啡时指尖不经意的触碰,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戏?

回到李子坝那间简陋的办公室时,雨丝已经开始敲打窗棂。凌啸岳反手闩上门,背靠着冰冷的木门,长长舒了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烟草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这是他熟悉的味道,也是他唯一感到安全的角落。他走到桌边,拧亮那盏罩着磨砂玻璃的台灯,灯光昏黄,勉强照亮桌面上散乱的密码本和译码工具。他小心翼翼地将嘴里的密码纸吐出,舌尖因长时间的含吮已有些发麻。唾液浸湿的纸张边缘微微卷曲,上面用特殊药水书写的符号已然有些模糊,如同水墨画在宣纸上晕开的痕迹。但那些扭曲的线条和诡异的组合,却像烧红的烙铁,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每一次眨眼,都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他想起沈安娜最后那个眼神。就在他接过那杯咖啡,指尖触碰到杯壁的瞬间,她抬眸望了他一眼。那双眼睛,清亮得像雪后初晴的天空,却又深不见底,藏着太多复杂的情绪——警惕、试探,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像寒夜里风中残烛的星火,微弱,却执拗地不肯熄灭。那眼神,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他刻意维持的冷静外壳,让他窥见了面具之下,或许同样疲惫而挣扎的灵魂。她在期待什么?期待他能破译这份关乎无数人生死的密电,还是期待他能在这乱世之中,成为那个唯一能看懂她戏码的观众?

窗外,嘉陵江的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和断木,正滚滚东流,浊浪滔天。那江水,仿佛承载着这座城市所有的秘密、希望与绝望,日夜不息地奔向未知的远方。凌啸岳点燃一支香烟,深吸一口,辛辣的尼古丁瞬间麻痹了神经。烟雾缭绕中,他仿佛看见无数密码在眼前飞舞、盘旋、碰撞,像春日里骤然被风吹散的樱花,美丽,却又带着致命的诱惑。每一个符号都是一把钥匙,能打开通往真相的大门,也可能开启通往地狱的深渊。

破译工作才刚刚开始,而他知道,从接过那张薄如蝉翼的密码纸起,自己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这个女人,这份密码,这场席卷一切的战争,像一张无形的巨网,早已将他牢牢缠绕。他越是挣扎,陷得便越深。而在那旋涡的中心,或许藏着比生命更重要的真相,也或许,只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那引以为傲的逻辑思维和对数字的敏感,能否穿透这层层迷雾,抵达真相的彼岸?

时间在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的汽笛声中悄然流逝。凌啸岳几乎是不眠不休地沉浸在密码的世界里,桌上的咖啡换了一杯又一杯,烟灰缸里的烟蒂早已堆积如山。他时而眉头紧锁,对着一组符号苦思冥想,时而又豁然开朗,飞快地在草稿纸上演算。他的眼神专注而锐利,平日里略带疲惫的面容此刻因兴奋而微微泛红,手指因长时间握笔而指节发白,却依旧稳定如磐石。这是他的战场,没有硝烟,没有炮火,只有无声的较量和智力的博弈。

当第一缕熹微的阳光,带着清晨特有的清冷,艰难地穿透薄雾,照进这间沉寂的办公室时,凌啸岳终于在密码纸上画下最后一个符号。那是个极其精巧的樱花形状的图案,线条柔美,却透着一股森然的寒意。他在图案下方,用钢笔郑重地标注了两个字——。

笔尖落下的刹那,他的脑海中如同有电光石火闪过。他忽然想起三天前,秦海龙那个糙汉子在小酒馆里,拍着桌子说的醉话——码头那具无名浮尸,指甲缝里除了一些特殊的纤维组织,还残留着少量樱花花瓣的粉末。当时只当是醉话,此刻想来,却如惊雷般在他心头炸响!而沈安娜发髻里那卷微型录音带,他昨夜冒险破译出的最后三秒电波频率,经过比对,恰好与日军情报部门一个代号的特务使用的频率完全吻合!

线索像散落的珍珠,终于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心中逐渐成形,让他背脊发凉。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重庆的上空悄然凝聚,浓雾是它的幕布,而,便是那即将撕裂幕布的利爪。而他和沈安娜,这两个来自不同阵营、怀揣着各自秘密的陌生人,因为这份薄薄的加密电报,命运的齿轮已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开始缓缓转动,发出干涩而刺耳的摩擦声,预示着一场无法避免的碰撞。

凌啸岳拿起桌上那部老旧的黑色电话机,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在拨号盘上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坚定地拨下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接通的嘟嘟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当对方传来秦海龙那标志性的、带着宿醉沙哑的粗犷声音时,凌啸岳的目光投向窗外——那里,缠绕了整夜的薄雾正在缓缓散去,露出城市伤痕累累的轮廓。断壁残垣在晨曦中静默矗立,像一幅未干的油画,色彩斑驳,笔触沉重,在初升的朝阳下,缓缓显露出它饱经沧桑的容颜。

啸岳?大清早的,什么事让你这尊大神主动联系我?秦海龙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背景里隐约传来市井的喧嚣。

帮我查两个人。凌啸岳的声音冷静如冰,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个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的人并非是他。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必须将所有的情感深埋心底,只留下绝对的理智和冷静,才能在接下来的惊涛骇浪中,找到那一线生机。

秦海龙的语气也瞬间严肃起来。

一个叫的日军特务,我要他所有的活动轨迹和关联人员。凌啸岳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窗外那片逐渐清晰的晨光里,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还有...《中央日报》记者,沈安娜的全部档案,包括她的出生、教育、人际关系...所有的一切。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秦海龙沉重的呼吸声。好,我马上去查。

挂断电话,办公室里重归寂静。凌啸岳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清晨的空气带着雨后的清新和江水的腥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他知道,随着这两个名字的出口,潘多拉的魔盒已经打开,无论里面藏着的是希望还是灾难,他都必须亲手揭开那层神秘的面纱。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仿佛能穿透层层叠叠的屋宇,看到那个穿着火红旗袍的女子,此刻正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卸下伪装,露出真实的模样。而那个代号的幽灵,又正潜伏在何处,准备给这座本已伤痕累累的城市,再添一道致命的伤口?

凌啸岳缓缓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这场破译难题,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经没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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