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百乐门的霓虹招牌在重庆湿热的空气中晕染开暧昧的光晕,像一块被打翻的调色盘,将街角的阴影也染上几分迷离。凌啸岳站在那片阴影里,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枪套的边缘,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三天前马三在审讯室里崩溃的模样还历历在目,那个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地痞,像一摊烂泥般瘫在地上,颤抖着说出苏曼丽三个字时,冷汗浸湿了鬓角的碎发,眼神里的恐惧绝非伪装。
她在百乐门唱压轴,孙会长的红人......手眼通天,我们这种人,连给她提鞋都不配......马三的声音犹在耳畔。
此刻,爵士乐的慵懒旋律混着觥筹交错的喧嚣从旋转门溢出,带着酒精与脂粉的甜腻气息,与外面潮湿的空气格格不入。凌啸岳整了整深灰色西装的领带,镜架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不着痕迹地扫过门廊处两个穿黑色短打的保镖。他们腰间鼓起的轮廓和警惕的眼神,像两只蓄势待发的狼狗,无声地昭示着这里绝非普通的销金窟,而是龙潭虎穴。
穿过衣香鬓影的大厅时,他能感觉到数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审视的、好奇的、警惕的。舞池中央,穿亮片旗袍的女郎正随着萨克斯的节奏扭动腰肢,水晶灯的光芒在她裸露的肩背上跳跃,勾勒出诱人的曲线。凌啸岳目不斜视,仿佛眼前的活色生香都与他无关,他的目标明确,径直走向通往后台的雕花木门。然而,一个穿白色制服的侍者恰到好处地拦住了他的去路,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先生,抱歉,后台是员工区域,不便外人进入。
我找苏曼丽小姐。凌啸岳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他从西装内袋掏出皮夹,并未完全打开,只露出里面夹着的警官证一角——那是秦海龙借给他的备用证件,有点公事。
侍者的目光在证件上停留了两秒,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显然在权衡。凌啸岳注意到他左耳后有颗米粒大小的黑痣,与马三描述的孙志远安插在百乐门的眼线特征完全吻合。很好,鱼儿开始注意到鱼饵了。
苏小姐刚唱完压轴,可能已经......侍者试图推诿。
带路。凌啸岳打断他的话,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那是久居上位者自然散发的威严。侍者迟疑着,最终还是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一股混杂着潮湿霉味、劣质香水味和淡淡烟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前厅的奢华形成鲜明对比。狭长的走廊两侧挂满了演员照片,大多浓妆艳抹,尽头的化妆间透出昏黄的灯光,像一只洞悉一切的眼睛。
凌少校大驾光临,真是让这里蓬荜生辉。
一个娇媚入骨的女声突然从右侧阴影中响起,带着几分戏谑,几分慵懒。凌啸岳猛地转身,右手已条件反射般握住枪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苏曼丽斜倚在一个半人高的道具箱上,月白色旗袍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开衩处大胆地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肌肤在昏暗中宛如上好的羊脂玉。她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她显然刚卸完妆,素净的脸上未施粉黛,反而比舞台上那种浓妆艳抹更多了几分楚楚动人的脆弱感,像一朵在暗夜中悄然绽放的昙花。
苏小姐好像知道我会来。凌啸岳缓缓松开握着枪柄的手,但肌肉依旧紧绷,镜架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眼前这个女人层层剖开,马三已经招了。他刻意加重了二字,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烟头在苏曼丽纤细的指间灵活地转了个圈,她轻笑着吐出烟圈,烟雾缭绕中,她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马三?哪个马三?百乐门这种地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凌少校说的是哪个?她故作茫然,语气天真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码头那个。凌啸岳向前一步,皮鞋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这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他说你是孙志远走私网络的关键节点,所有的账都经过你的手。
苏曼丽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反而向前迎了半步,几乎要贴上他的胸膛。一股浓郁的栀子花香混着淡淡的烟草味钻入鼻腔,带着致命的诱惑。凌啸岳能清晰看见她长而密的睫毛上未卸干净的亮片,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凌少校真是会开玩笑,她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委屈,我一个歌女,靠嗓子吃饭,哪懂什么走私。她的手指看似无意地拂过他的领带夹,指尖的微凉触感让凌啸岳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不过嘛......倒是见过几次孙会长。毕竟,他是这里的常客,也是......我的靠山。她特意强调了二字,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凌啸岳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避开她的触碰,拉开了安全距离。他不喜欢这种过于亲密的试探:孙志远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甘心为他冒险?
好处?苏曼丽突然低低地笑起来,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里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悲凉,凌少校可知,上个月南岸码头死的那个报关行老板?
凌啸岳瞳孔微缩,心中一凛。那个案子他有印象,当时被定性为意外溺亡,但秦海龙私下提过现场有疑点,似乎有他杀的迹象,只是苦无证据。
他是我舅舅。苏曼丽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像被冰封的湖面,眼中的妩媚与笑意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孙志远用我母亲的命要挟我,我能怎么办?她从随身的坤包里抽出一方丝帕,轻轻按了按眼角,动作优雅得如同在舞台上表演,恰到好处,却带着一种疏离的虚假感,马三不过是个送货的小喽啰,真正的账本......她故意停顿,吊足了胃口。
在哪里?凌啸岳追问,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这或许是破案的关键。
凌少校觉得,我会把这种掉脑袋的东西带在身上?苏曼丽恢复了那副慵懒的姿态,靠回道具箱上,仿佛刚才那个眼神冰冷的女子只是幻觉,我可以帮你,把账本交给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凌啸岳保持着警惕,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保护我母亲的安全。苏曼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急切和恳求,眼神里充满了真实的焦虑,她现在被孙志远的人在城郊的别墅里,名为保护,实为软禁。我要你保证她毫发无伤,安全离开重庆。她一口气说完,眼神紧紧盯着凌啸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凌啸岳心中疑窦丛生。这女人的情绪转变太快,像川剧的变脸,让人捉摸不透。他突然抬手按住腰间的枪套,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苏曼丽脸上的笑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快得如同错觉。他清楚地看见她瞳孔骤缩,右手看似随意搭在梳妆台边缘的手指,以一个极其微小的幅度,悄然移向了桌下某个位置——那里,想必藏着武器。
别碰那把勃朗宁。凌啸岳的声音冷得像冰,不带一丝温度,枪口指着太阳穴的滋味,应该不好受吧?
苏曼丽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保持着身体前倾姿势的手僵在半空,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化妆镜边缘,一缕黑色的枪管还冒着袅袅青烟,凌啸岳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绕到她身后,枪口正稳稳抵在她右侧太阳穴上,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浑身僵硬。
凌少校好......好身手......苏曼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强作镇定。
凌啸岳打断她的话,左手突然闪电般探出,扯开她旗袍左侧领口的两颗盘扣。雪白细腻的肌肤上,赫然印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刺青——那是军统内部特工独有的标记!凌啸岳瞳孔一缩,苏曼丽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合拢衣襟,却被凌啸岳用膝盖顶住了后背。他已经看清,那朵梅花图案下还藏着极小的数字。
原来是自己人。凌啸岳缓缓吐出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缓缓移开枪口,但依旧保持着警惕,寒梅
苏曼丽瘫软在椅子上,急促地喘息着,脸色苍白如纸。窗外突然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凌啸岳眼神一凛,迅速拉开化妆台内侧一个隐蔽的暗格,将一叠薄如蝉翼的微缩胶卷塞进内袋,同时扯下苏曼丽颈间那根精致的银链——吊坠打开,里面藏着的微型胶卷正闪着幽光。
秦队长来得正好。凌啸岳推开后窗,将一个硬币大小的窃听器放在暖气管道接口处,对着苏曼丽低声道,待在这里别动,把这位苏小姐起来,等我回来。他刻意加重了二字,眼神示意她一切尽在掌握。说完,他纵身跃出后窗,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