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八年深秋,重庆城笼罩在连绵的阴雨之中。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江面,冰冷的雨丝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将这座战时陪都的繁华与焦虑一并笼罩。嘉陵江畔的“临江楼”却似挣脱了这压抑的网,灯火通明,琉璃瓦在雨夜里反射着温暖的光晕,与江面上被风吹得摇曳不定的粼粼水光交相辉映,宛如一座遗世独立、漂浮在夜色中的金色宫殿。今晚,这里正举行一场备受瞩目的慈善晚宴,主人是重庆商会会长孙志远——一个在商界长袖善舞,在政界也颇具能量的人物。
沈安娜站在二楼露台的阴影处,那里恰好能俯瞰整个宴会厅,又不易被人察觉。她微微侧着身,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拢了拢米白色羊毛披肩的一角,将颈间那串圆润光洁的珍珠项链又掩了几分。披肩是用上好的澳洲羊毛织就,柔软而温暖,抵御着江风裹挟而来的湿冷。她身着一袭月白色旗袍,料子是罕见的杭绸,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柔光,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段。领口处精致的珍珠项链随着她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每一颗珍珠都像是凝了月华,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愈发莹润。雨丝被江风裹挟着,偶尔拂过她光洁的脸颊,带来一丝沁人的凉意,却丝毫没有影响她完美的妆容和优雅从容的姿态。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楼下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宴会厅,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实则,每一个重要人物的面孔、他们之间微妙的互动、甚至侍者托盘上酒杯的品牌,都已被她那双看似温婉、实则如鹰隼般敏锐的双眼悄然捕捉,在脑海中分门别类,细细分析。这里不是社交场,这是她的战场,每一个细节都可能隐藏着情报的密码。
“沈小姐,一个人在这里赏雨?”一个温和中带着几分刻意亲近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安娜心中了然,缓缓转过身,脸上立刻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温婉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喜:“孙会长,您的晚宴真是盛况空前,冠盖云集。”她的声音清澈悦耳,语调不高不低,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吴侬软语的温婉,却又吐字清晰,不显含糊。
孙志远哈哈一笑,举杯示意,杯中琥珀色的威士忌轻轻晃动:“沈小姐肯赏光,才是孙某的荣幸啊。《中央日报》的美女记者亲临,笔下生花,定能让今晚的晚宴增色不少,也让孙某的这点善举广为人知啊。”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英国呢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发蜡固定得纹丝不动,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里闪烁着商人特有的精明与算计,但此刻,他努力让自己显得亲和而慷慨。
“孙会长过奖了,能为救济灾民略尽绵薄之力,是我辈记者的本分。”沈安娜微微颔首,姿态谦逊,目光却像不经意般,掠过孙志远身后不远处一个穿着和服、正与几位商人模样的人交谈的身影,“倒是孙会长,能请到日本商会的佐藤先生,才真是神通广大。如今这局势,中日商界人士同席,可是不多见呢。”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带着记者特有的好奇。
孙志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警惕,快得如同烛火的明灭。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记者竟如此眼尖,且毫不避讳地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但他毕竟是久历风浪的老江湖,立刻又恢复了温和的笑容,语气却多了几分解释的意味:“呵呵,沈小姐消息灵通。现在是非常时期,中日商界也需要多交流嘛。佐藤先生是来谈药品生意的,都是为了救济难民,纯粹的商业行为,不谈政治,不谈政治。”他特意加重了“纯粹商业行为”几个字,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佐藤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安娜轻轻“哦”了一声,声音拖得略长,带着一丝探究。她优雅地端起恰好经过的侍者托盘里的香槟,莹白的手指与透明的玻璃杯交相辉映。她抿了一小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中的冷笑。她微微颔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敬佩:“原来如此。药品……那可真是雪中送炭。孙会长真是心系灾民,深明大义,令人敬佩。”她的笑容依旧温婉如春风拂柳,但那双美丽的杏眼深处,却已变得锐利如鹰,审视着孙志远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药品?在这封锁严密的战时,日本人的药品,会如此轻易地用来救济中国难民?这里面定然有鬼。
就在这时,宴会厅入口处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并非喧哗,而是一种因某个重要人物到来而产生的、短暂的、压抑的安静,随即又被更大的嗡嗡声取代。沈安娜的职业本能让她下意识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正缓步走入。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料子考究,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衬得他肩宽腰窄,身姿矫健。头发梳得整齐利落,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淡淡的、公式化的微笑,看起来像个精明干练、家底殷实的南洋商人。然而,当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全场时,沈安娜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锐利与沉静——那不是商人的精明,那是只有长期处于危险环境中,时刻保持警觉,习惯了在人群中搜索威胁与同盟才会有的警惕和审视,像一柄藏在锦盒中的利剑,虽未出鞘,锋芒已隐现。这个人,绝不是普通的商人。
凌啸岳也几乎在踏入宴会厅的同一时间,注意到了露台上的沈安娜。在一片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旗袍和色彩驳杂的西装革履中,那个独自站在阴影与灯光交界处,身着月白色旗袍的女子,宛如一朵遗世独立的白莲,静静地盛开在微凉的夜雨中。她的气质温婉娴静,与世无争,眉眼间带着江南水乡的柔情,却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疏离感,仿佛这喧嚣的盛宴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当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猝不及防地相遇时,凌啸岳心中微微一动——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那双眼睛,温婉的表象下,藏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个女人,不简单。绝非仅仅是个花瓶记者。
“那位是?”凌啸岳不动声色地问身边的副官秦海龙,目光并未在沈安娜身上停留过久,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注意力依旧放在观察全场环境上。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秦海龙能听见。
秦海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低声回答:“《中央日报》的记者,沈安娜。笔名‘安娜’,写过几篇颇有影响力的通讯。听说很有背景,不少达官贵人都想请她做专访,以彰显自己的‘功绩’呢。”秦海龙语气中带着几分对这类“名媛记者”的不以为然。
凌啸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中央日报》?那可是党国的喉舌。一个记者,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和独特的气质?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沈安娜。她已经转过身去,重新面向宴会厅,正侧耳倾听孙志远的谈话,偶尔微微点头,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过,自然得如同呼吸。但凌啸岳凭借多年的经验,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看似柔和的目光,依然在暗中,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关注着场内的每一个角落,包括他自己。他心中暗忖:这个沈安娜,究竟是什么人?她的目标,也是孙志远?还是……另有其人?今晚的这场慈善晚宴,看来会比预想的还要“精彩”。空气中,除了香槟的甜香和香水的芬芳,似乎还弥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与试探。
水晶吊灯的光芒如碎钻般洒在衣香鬓影的宴会厅,沈安娜端着一杯香槟,看似与商会副会长孙志远谈笑风生,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她的声音温婉动听,眼神清澈,偶尔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崇拜,将一位初涉社交场的年轻记者演绎得惟妙惟肖。然而,那双看似专注于交谈对象的眼眸深处,眼角的余光却如鹰隼般锐利,始终牢牢锁定着那个刚入场不久的“商人”。
他叫凌峰,孙志远刚刚介绍过。沈安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衬得身形挺拔。他的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般精准,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威严,却又透着军人特有的干练。与人握手时,力度适中,既不显得倨傲,也无半分谄媚,指尖的老茧是常年握持枪械或器械的证明。最让沈安娜心惊的是他的微笑——那弧度完美得几乎像是用圆规量过,眼神深处却无半分暖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还有他站立的姿势,看似随意地倚在吧台边,重心却始终保持在两腿之间,脊椎挺直,这绝非商场上那些养尊处优的商人所能拥有的姿态,更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随时可以扑向猎物,或应对任何突如其来的危险。
“沈小姐?沈小姐在看什么?”孙志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打断了沈安娜飞速运转的思绪。他显然注意到了她短暂的失神。
沈安娜心中一凛,迅速敛去眼底的波澜,脸上绽开一抹恰到好处的、略带羞涩的笑容,仿佛少女被撞破了心事:“啊,没什么,孙会长。只是觉得那位凌先生……气度不凡,与寻常商人确有不同。不知是哪位商界新贵,竟能劳动会长您亲自引荐?”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回孙志远身上,满足着对方的虚荣心。
孙志远果然受用,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随即化为了然的笑意:“哦,你说凌老板啊。凌氏贸易公司的凌峰,刚从上海来。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啊。”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神秘,“说起来,这位凌老板,听说和军方那边有些不清不楚的渊源。”
“军方?”沈安娜心中咯噔一下,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是军统?中统?还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汪伪政权的特工总部?她迅速在脑海中闪过几个可能性,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那副好奇而懵懂的表情,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个有趣的八卦。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语气轻松:“孙会长,您真是消息灵通。对了,我刚才好像看到您书房的灯还亮着,这么晚了还在处理公务吗?真是辛苦了。”
孙志远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警惕,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笑容也僵硬了几分:“是啊,一些商会的文件需要处理。沈小姐对这个……感兴趣?”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沈安娜的脸,试图从中找出些什么。
“只是随口问问,孙会长您别多心。”沈安娜轻笑一声,举起酒杯示意,“毕竟孙会长日理万机,连参加晚宴都不忘公务,真是我辈楷模,安娜佩服。”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完美地掩盖了眸中的精光。
孙志远被这恰到好处的恭维哄得哈哈大笑,显然对这个识趣的年轻女记者好感倍增。他哪里知道,就在刚才那短暂的交锋中,沈安娜已经将他书房的位置、窗口透出的灯光亮度、甚至窗帘拉开的那道细微缝隙,都一丝不落地记在了心里——那很可能就是今晚行动的关键所在。她需要的那份关于军需物资走私的名单,极有可能就锁在那间书房里。
晚宴进行到一半,觥筹交错间,气氛愈发热烈。沈安娜觉得时机渐趋成熟,便借口补妆,优雅地向孙志远颔首致歉,转身离开了喧嚣的宴会厅。她踩着高跟鞋,步履轻盈地穿过铺着厚厚红地毯的走廊,每一步都走得悄无声息。二楼的光线比楼下暗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静的气息。书房就在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红木门后。
果然,走廊拐角的休息室门口,两个身着黑色西装、戴着墨镜的彪形大汉正像两尊门神般警惕地守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沈安娜心中早有预料,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她放慢脚步,从精致的鳄鱼皮手包里拿出小巧的银色粉盒,看似在对着镜子补妆,描着眼线,涂着口红,实则通过粉盒镜面的反光,将保镖的站位、他们视线的盲区、以及走廊两端的动静,都尽收眼底,在脑海中飞速构建着行动路线图。
就在她准备进一步观察时,走廊另一端突然传来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沈安娜心中一紧,迅速收起粉盒,脸上恢复了那种略带茫然的、寻找洗手间的表情,转身向与书房相反的方向走去。几乎在同时,一个端着托盘、上面放着空酒杯的侍者从拐角走了出来。
“啊,对不起!”沈安娜惊呼一声,脚步一个踉跄,恰到好处地撞向了侍者,同时伸出手,看似慌乱实则精准地扶住了侍者的胳膊,稳住了那摇摇欲坠的托盘。杯盘碰撞发出一阵轻微的叮当声,但没有任何东西掉落。
“没关系,沈小姐,您没事吧?”侍者连忙稳住身形,低声道谢,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就在这短暂的身体接触中,沈安娜的手指如灵蛇般一动,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纸条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侍者制服的内侧口袋。这个侍者是老方提前安排好的内线,负责在关键时刻制造混乱,引开守卫。她甚至没有看他的脸,只是用只有两人能听懂的、微不可闻的气音说了句:“按计划。”
侍者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点了点头,便端着托盘匆匆离开了。
沈安娜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深吸一口气,再次恢复了那副优雅从容的模样,缓步走向走廊尽头的露台,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她需要一点时间,等待内线的配合。
果然,几分钟后,楼下宴会厅突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女人的惊呼声和众人的议论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原有的和谐。沈安娜站在露台上,凭栏远眺,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她知道,计划开始了——内线应该是“不小心”打翻了酒杯,将酒水溅到了某位有头有脸的贵妇人身上。这种在社交场合最令人尴尬的意外,总能迅速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侧耳倾听,果然听到走廊里的保镖也忍不住低声交谈了几句,甚至有一个保镖好奇地探头向楼下张望。就是现在!
沈安娜眼中精光一闪,像一只夜行的灵猫,悄无声息地从露台阴影处滑出,几个箭步便窜到了书房门口。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肾上腺素飙升,但大脑却异常冷静。她迅速从精心打理过的发髻间,取下一根看似普通的、镶嵌着细小珍珠的发夹。这发夹的尾部被老方特殊处理过,尖端磨得极细,是一把简易却实用的开锁工具。
她屏住呼吸,将发夹轻轻插入锁孔,指尖传来金属特有的冰凉触感。她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感受着锁芯内部弹子的位置,手指轻巧地拨动、试探、按压。这是她在特训时反复练习过无数次的技巧,早已烂熟于心。几秒钟后,只听“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门锁应声而开。
成功了!沈安娜心中一阵狂喜,但脸上却没有丝毫表露。她轻轻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浓郁雪茄味和纸张油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属于权力和秘密的味道。她闪身进入,反手轻轻带上门,只留下一条可供观察外面动静的缝隙。
书房内光线昏暗,只有书桌上一盏台灯亮着,投下一圈温暖而朦胧的光晕。巨大的红木书桌后,是顶天立地的书柜,塞满了各种书籍和文件。沈安娜没有丝毫犹豫,迅速打开随身携带的小手包——里面并非琳琅满目的化妆品,而是一套经过特殊改造的微型间谍工具。她拿出那台藏在丝绒内衬里的徕卡微型相机,打开镜头盖,镜头对准了书桌。同时,她的耳朵像雷达一样警惕地捕捉着门外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神经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她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紫檀木办公桌上,几份文件如秋叶般散落,台灯的光晕在米白色的纸张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沈安娜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此刻却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她的目光如鹰隼般掠过纸面,当“绝密”二字带着刺目的朱红印章撞入眼帘时,呼吸骤然停滞。
指尖触到文件夹边缘时,一丝冰凉顺着神经末梢窜上脊背。她像拆一件易碎的珍宝般缓缓翻开,加密电报的黑色字符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军火走私路线图上的红线如毒蛇般蜿蜒——正是她潜伏三个月来苦苦寻找的铁证。心脏在胸腔里擂动得越来越响,仿佛要撞碎肋骨,她下意识地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嗒…嗒…”
门外传来的脚步声轻得像猫爪落地,却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掀起惊涛骇浪。沈安娜的瞳孔骤然收缩,右手闪电般从手袋里抽出微型相机。指腹在快门键上按下的瞬间,特制滤镜将本该刺眼的白光压成暗红的萤火,在檀木书柜投下的阴影里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五张,她数着心跳确认拍下关键页。当最后一页文件归位时,黄铜门把转动的轻响恰好抵达耳畔。她旋身靠在书柜上,让宽大的裙摆遮住手袋里尚有余温的相机,指尖在裙摆暗纹上划出细密的褶皱。
“谁在里面?”
孙志远的声音像淬了冰,门缝里探进的半张脸棱角分明,鹰钩鼻下的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沈安娜感觉那道目光如手术刀般剖开她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
“孙会长!”她猛地挺直脊背,随即又像被戳破的气球般垮下来,白皙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连耳根都泛起桃花色的潮晕。她慌乱地合上半开的手袋搭扣,金属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乌黑的发丝垂落在肩头,遮住了她微微颤抖的眼睑。她微微屈膝,做出小女孩认错的姿态,高跟鞋跟在地板上磕出慌乱的声响:“我去洗手间时转错了方向,看这扇门没锁……还以为是休息室……”声音细若蚊蚋,尾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哭腔。
孙志远推开门,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目光扫过办公桌,掠过那盆叶片微颤的兰草,最后停留在沈安娜攥紧手袋的指节上——那里因用力而泛白。他在情报科多年的直觉疯狂报警,但眼前的女人眼眶泛红,睫毛上甚至挂着泪珠,丝绸旗袍的领口因急促呼吸而微微起伏,活脱脱一只受惊的小鹿。
“沈小姐。”他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私人书房,下次莫要走错了。”
“是是是!”沈安娜如蒙大赦,低着头快步擦过他身侧,香风裹挟着歉意飘远,“我马上离开,给您添麻烦了!”
看着那抹窈窕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孙志远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走到办公桌前,指尖拂过文件夹边缘——那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他抽出文件逐页检查,火漆完好,纸张平整,连折角都与记忆中分毫不差。可那股莫名的违和感像藤蔓般缠绕上来,他摸出怀表看时间,表盖内侧贴着的全家福里,儿子正对着镜头露出缺牙的笑。
宴会厅的喧嚣如潮水般涌来,沈安娜背靠着冰凉的罗马柱,胸口剧烈起伏。水晶灯的光芒刺得她眼睛发花,衣香鬓影的宾客在眼前晃动成模糊的色块。她径直走向吧台,琥珀色的威士忌在高脚杯里晃出金色旋涡,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时,灼烧感让她混沌的意识骤然清明。
“一个人喝酒,容易醉。”
低沉的男声像大提琴的最低音,贴着耳廓响起。沈安娜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杯柄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她缓缓转身,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凌啸岳不知何时站在阴影里,黑色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正落在她紧攥的手袋上。
“凌先生。”她强迫自己扬起唇角,露出职业性的微笑,指尖在杯壁上划出湿润的弧线,“没想到在这儿遇见您。”玻璃杯相碰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能感觉到对方的指尖带着烟草与雪松混合的冷香。
凌啸岳浅啜一口酒,琥珀色的液体在他喉结滚动时泛起涟漪。他的目光掠过她被汗水浸湿的鬓角,停留在她微微颤抖的眼尾:“沈小姐刚才行色匆匆,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沈安娜感觉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看见自己映在对方瞳孔里的影子,旗袍领口的珍珠项链因呼吸而轻颤,手袋的金属链正随着心跳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她想起三天前在记者会上,这个男人隔着人群看她的眼神,同样带着这种洞悉一切的审视。
“许是空调太足了。”她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露出纤细的锁骨,“在外面透气时多待了会儿。倒是凌先生,不去应酬那些军政要员,反而躲在这里喝闷酒?”
“我在等一个人。”凌啸岳向前半步,古龙水的气息如雾气般将她包裹。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浅影,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等一个……把茉莉香藏进硝烟里的女人。”
沈安娜的瞳孔骤然收缩,手袋里的相机仿佛变成烧红的烙铁。她看见对方西装内袋露出的钢笔——那是军统特制的消音手枪伪装。男人的目光扫过她紧抿的唇,掠过她颤抖的指尖,最后定格在她因紧张而起伏的胸口,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沈小姐可知,这黄浦江的浑水里,淹死过多少自以为聪明的鱼?”
水晶吊灯的光芒在沈安娜瞳孔里碎成星点,凌啸岳那句低沉的话语像淬了冰的针,猝不及防刺入她看似平静的心湖。沈小姐似乎对今晚的月色格外关注?——每个字都裹着难以捉摸的意味,是毒蛇吐信般的警告?猎人锁定猎物的试探?还是暗夜中同类间隐秘的叩问?她能清晰听见胸腔里血液奔流的轰鸣,攥着香槟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凉的玻璃触感让她找回一丝镇定。
这一次,她没有像前两次目光相遇时那样仓促避开。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她缓缓抬头,直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是双极具侵略性的眼睛,瞳仁颜色极深,像寒潭倒映着冷星,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精心编织的记者沈安娜的伪装。空气仿佛在两人之间凝成实质,衣香鬓影的宴会厅瞬间退成模糊的背景板,只剩下四目相对时无声的电光噼啪作响。
凌先生说笑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只是觉得临江楼的夜景格外别致。指尖在杯柄上掐出半月形的白痕。
突然,宴会厅中央爆发出潮水般的掌声,像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孙志远那油光锃亮的额头在聚光灯下闪闪发亮,正挥舞着发言稿慷慨陈词,宣布将为前线捐赠价值五十万法币的药品和物资。虚伪的热忱像廉价香水弥漫开来,沈安娜注意到他秘书悄悄塞给记者的红包厚度,嘴角勾起几不可察的冷笑。
凌啸岳鼻腔里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转身融入衣冠楚楚的人群。沈安娜望着他笔挺背影消失在香槟塔后方,才惊觉掌心已沁满冷汗,丝绸手套黏在皮肤上,带来令人不适的湿冷。这个男人像柄藏在锦鞘里的古刀,看似温润实则锋锐无匹。他是怎么察觉到破绽的?是自己方才观察日军代表时过于专注?还是方才记录情报时钢笔的角度不对?无数念头像藤蔓般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
沈小姐一个人在这里看风景?温热的吐息突然拂过耳畔,带着醉人的玫瑰香水味。
沈安娜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像蓄势待发的猎豹。右手看似随意地拂过耳后,那里藏着枚中空的珍珠耳钉,内装剧毒氰化物——这是组织给每个潜伏人员的最后保障。她缓缓转身,看见苏曼丽正斜倚在罗马柱边,酒红色丝绒旗袍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指尖夹着细长的女士香烟,烟雾缭绕中那双狐狸眼漾着狡黠的笑意。
苏曼丽?沈安娜刻意让惊讶在脸上绽开,百乐门的夜莺怎么飞到重庆来了?她清楚记得三个月前在南京执行任务时,曾在中央饭店见过这位艳名远播的歌女,当时她正挽着汪伪政府某要员的手臂。
苏曼丽娇笑着将半杯威士忌凑到唇边,猩红指甲在沈安娜手腕上若有若无地划过:南京的鸽子笼待腻了,来陪都看看新鲜。倒是沈小姐,她突然压低声音,滚烫的唇几乎贴上沈安娜耳垂,刚才和凌阎王相谈甚欢?劝你离那尊煞神远点,上个月有个得罪他的军需官,第二天就被发现漂在嘉陵江里,手里还攥着颗眼珠呢。
温热的酒气混杂着危险的讯息扑面而来,沈安娜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腕间银镯轻响,这是向附近潜伏同志示警的暗号。苏小姐真会开玩笑,她抽出被攥住的手腕,理了理象牙白手套,我与凌先生不过初次见面。倒是你——目光陡然锐利如刀,南京陷落时,不是听说苏小姐跟着皇军的去东京慰问了吗?
苏曼丽脸上的笑容僵了半秒,随即笑得更媚:那些都是捕风捉影的报道。说起来——她突然话锋一转,将燃尽的烟蒂摁在水晶烟灰缸里,火星溅起时眼中闪过一丝急切,我最近听说些有趣的事,关于某批正通过滇缅公路偷偷运往前线,只不过药箱里装的不是盘尼西林,而是迫击炮零件。沈小姐跑时政新闻的,对这个有兴趣吗?
的一声,沈安娜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军火走私!这个苏曼丽到底什么来头?是军统的人?中统的?还是日本人的双重间谍?她眼角余光瞥见凌啸岳正站在二十步外的旋转楼梯旁,手中把玩着枚黄铜打火机,火苗明明灭灭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虽然隔着攒动的人头,她仍能感受到那道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背上,带着冰碴似的寒意。
雨势愈发猛烈,豆大的雨点疯狂砸在临江楼的法国玻璃窗上,发出沉闷的擂鼓声。宴会厅里华尔兹舞曲悠扬响起,穿军装的军官搂着旗袍美人翩翩起舞,水晶灯折射出的光斑在大理石地面流转,像无数破碎的镜面。沈安娜看见日军驻重庆领事馆武官佐藤正与戴笠的红人碰杯,两人脸上都挂着心照不宣的笑容;看见孙志远偷偷将份文件塞进瑞士银行经理的公文包;看见角落里两个侍者用咖啡杯的不同摆放传递着暗号......这座流光溢彩的临江楼,根本就是座精心布置的狩猎场,每个人都是猎人,每个人又都是猎物。
凌啸岳不知何时已走到吧台边,正与苏曼丽隔空举杯。两个各怀心思的人脸上都挂着标准的社交笑容,眼神却在空中激烈交锋。沈安娜突然想起临行前上线的叮嘱:记住,在重庆,最危险的不是明面上的敌人,而是那些向你示好的。
她深吸一口气,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让混沌的思绪变得清明。右手轻轻抚过胸前玉坠,那是块中空的和田玉,里面藏着微型胶卷和显影剂。从踏上重庆码头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那个在苏州河畔采茉莉花的江南少女早已死在七年前的秋天,现在活着的,是代号的中共地下党员沈安娜。
沈小姐不去跳支舞吗?孙志远的副官端着托盘经过,殷勤地递上香槟。
沈安娜接过酒杯,香槟气泡在杯中升腾破裂,像极了此刻她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她对着镜子理了理水红色旗袍的领口,镜中女子眉眼温婉,眼底却燃烧着不灭的火焰。当她转身走向舞池中央时,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坚定如鼓点。无论前方是万丈深渊还是刀山火海,她都必须走下去。因为在这片名为的黑暗森林里,她是那只不知疲倦的夜莺,要在最危险的深夜,为苦难的祖国歌唱黎明。
凌啸岳看着那个娇小却挺拔的背影融入旋转的舞群,打火机在指间转出漂亮的花。这个看似柔弱的女记者像株柔韧的青竹,越是风雨摧折,腰杆挺得越直。他想起今早收到的密报:南京潜伏的已安全抵达重庆,特征是左肩胛骨有颗朱砂痣。而刚才苏曼丽故意撞向沈安娜时,他清楚看见她旗袍开衩处露出的那颗红痣,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雨还在下,将这座城市洗刷得愈发迷离。而临江楼里的这场无声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