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英回到造衣厂时,大门虚掩着,里面黑漆漆一片,只有收发室的窗棂漏出一点昏黄的油灯光。
她推开门,铁锈的铰链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惊得墙角的老鼠“嗖”地窜进了堆放的布料堆里。
“福英?是你吗?”收发室的门开了,招娣举着油灯走出来,脸上沾着些灰,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得乱七八糟。
“招娣,厂里怎么这么静?”福英走近了才看清,招娣的手上缠着厚厚的布条,指缝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泥。
招娣叹了口气,把油灯往门框上一挂:“还能怎么着?订单都被洋行抢去了,老板说撑不下去,就停工了。我们这些做工的,都成了无业游民。”
福英的心猛地一沉,造衣厂的工钱虽不算多,却是她唯一的生计来源。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只觉得一阵无力,陈大哥走了,现在连工作也没了,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别愁眉苦脸的!”招娣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带着股泼辣的韧劲,“天无绝人之路!我今天去码头打听了,那边的建材行缺人背水泥,一天能挣两毛钱,够买米下锅了。我叫上了秀娟,你要不要一起去?”
“背水泥?”福英愣了愣。
“不然你有更好的法子?”招娣挑眉,“秀娟昨天就答应了,她说总比在家饿肚子强。你要是怕累,我也不勉强,只是……”
“我去!”福英打断她,眼神渐渐坚定起来。陈大哥让她好好活,她不能就这么垮了,五个孩子还等着她养活,陈大哥的坟茔也得时常去照看。她攥了攥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不就是背水泥吗?我能行。”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福英跟着招娣、秀娟来到了码头的建材行。只见一堆堆水泥袋堆得像小山,灰蒙蒙的一片,风一吹,水泥灰就往鼻子里钻,呛得人直咳嗽。
“福英,你把这个戴上。”秀娟递过来一块破旧的头巾,“挡挡灰,不然吸多了要生病的。”
福英接过头巾,系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建材行的工头走过来,粗着嗓子喊:“都别愣着!每人扛两袋,送到对岸的工地去,中午管一顿糙米饭!”
招娣率先扛起两袋水泥,水泥袋压得她腰都弯了,脚步却依旧稳健:“福英,跟着我,慢点走,别摔了!”
福英学着招娣的样子,弯腰扛起水泥袋,瞬间觉得肩膀像压了块千斤石,疼得她龇牙咧嘴。
她咬着牙,一步步往前挪,每走一步,膝盖都忍不住打颤,水泥灰透过头巾的缝隙钻进嘴里,又苦又涩。
“福英,要不你先歇会儿?”秀娟看她脸色发白,忍不住劝道。
“没事。”福英喘着粗气,声音闷在头巾里,“我能扛得住。”
走到码头边,要上船时,福英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多亏招娣及时扶住她。“你看你,逞什么强!”招娣瞪了她一眼,语气却带着关心,“实在不行就少扛一袋,没人笑话你。”
福英摇摇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不用,我再坚持坚持。”她知道,每多扛一袋,就能多挣点钱,孩子就能多吃一个馒头,陈大哥的坟前也能多买一束花。
中午歇工的时候,三个女人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啃着糙米饭,就着一点咸菜。福英解开头巾,露出一张沾满水泥灰的脸,只有眼睛还是亮的。
“你们说,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秀娟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迷茫,“天天扛水泥,这身子骨迟早要垮掉。”
招娣咬了一口馒头:“还能咋地?熬呗!等攒够了钱,我就回老家,买几亩地建新房,再也不出来受这份罪了。”
福英望着河水,心里五味杂陈。陈大哥的话在耳边回响:“好好照顾家人,好好活。”她攥紧了手里的馒头,用力咬了一口,仿佛那是支撑她走下去的全部力量。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争吵声,工头正对着一个年老的搬运工破口大骂,只因他不小心摔了一袋水泥。
福英看着那老人佝偻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想起了陈大哥,想起了那些被生活压迫的人。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朝着争吵的方向走去。招娣和秀娟对视一眼,也赶紧跟了上去。
老搬运工蹲在地上,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摔破的水泥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水泥灰混着地上的泥水,糊了他一脸,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惶恐,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老不死的!你眼瞎了?”工头抬脚就往他腿上踹了一脚,“这袋水泥值多少钱?你赔得起吗?今天工钱别想要了,还得给老子把地上的水泥扫干净!”
老搬运工踉跄着跌坐在地上,咳嗽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袖子上立刻沾了一片暗红的血渍,他慌忙把手藏到身后,生怕被工头看见。
福英看得心头一紧,忍不住上前一步:“工头,他都这么大年纪了,摔了一袋水泥也不是故意的,你别这么对他。”
“哟,这小娘们还敢管老子的事?”工头转过身,一脸横肉挤在一起,“你是不是也想找抽?别忘了,你们的工钱还在老子手里攥着!”
招娣赶紧拉住福英,低声劝道:“别惹他,我们惹不起。”
福英却挣开她的手,眼神坚定地看着工头:“我们是来干活挣钱的,不是来看着你欺负人的。他都咳出血了,你就让他歇会儿吧,地上的水泥我们帮他扫。”
秀娟也鼓起勇气说道:“是啊,工头,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不容易。”
工头愣了愣,没想到这三个女的居然敢跟他叫板。他打量着福英,见她虽然浑身是灰,眼神却透着一股狠劲,又看了看周围渐渐围过来的搬运工,大多眼神不善。
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众怒难犯,只好悻悻地哼了一声:“算你们多管闲事!今天就饶了这老不死的,下次再出错,看老子怎么收拾他!”说完,便骂骂咧咧地走了。
福英赶紧蹲下身,扶起老搬运工:“大爷,您没事吧?”
老搬运工摇摇头,声音沙哑:“姑娘,谢谢你,要不是你,我今天……”他说着,又咳嗽起来,这次咳得更厉害了,嘴角溢出的血渍再也藏不住。
招娣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半个干硬的馒头:“大爷,您吃点东西垫垫。”
老搬运工接过馒头,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我儿子病了,等着钱买药,我不能丢了这份活啊……”
福英看着他苍老的脸,心里一阵发酸。她想起了陈大哥,想起了自己的困境,他们这些生活在底层的人,谁不是在苦苦支撑?她从口袋里掏出今天刚挣的几分钱,塞到老搬运工手里:“大爷,这点钱您拿着,先去看看病。”
“不行,不行,我不能要你的钱。”老搬运工赶紧推辞。
“您就拿着吧。”福英按住他的手,“我们还年轻,能挣钱,您身体要紧。”
秀娟和招娣也纷纷掏出自己的钱,塞给老搬运工。老搬运工捧着手里的钱,哭得像个孩子:“你们都是好人,都是好人啊……”
福英看着他蹒跚离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这点钱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可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招娣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想了,我们也该回去干活了,不然工头又要找事。”
福英点点头,转身看向那堆如山的水泥袋。阳光刺眼,水泥灰依旧呛人,她弯腰扛起水泥袋,吃力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