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绿皮火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当颠簸着,像头喘着粗气的老黄牛,载着福英和招娣一路向南。福英肩上扛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里面塞着两件打补丁的衣裳、一床薄被,还有用粗布包着的大半罐咸菜——那是她临走前连夜腌的,就着馒头能顶好几顿饭。
“福英姐,你把口袋放行李架上吧,总扛着怪累的。”招娣坐在对面,帮她把口袋往上托了托。这火车挤得很,过道里站满了人,汗味、烟味混着各种说不清的气味,熏得人头晕。
福英摇摇头,又把口袋往怀里揽了揽:“不沉,放上面我不放心,这里面有给娃攒的几个铜板呢。”她坐得笔直,眼睛死死盯着口袋,仿佛那是她全部的指望。火车每晃一下,她就下意识地紧一紧胳膊,生怕口袋掉下去。
一路走了三天两夜,福英几乎没合过眼。渴了,就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摸出个葫芦瓢,喝一口出发前从村后山沟里灌的山泉水,清冽冽的,带着点土腥味,却能解燃眉之急。饿了,就和招娣分着啃两个冷硬的大白馒头,就着咸菜一口一口往下咽。咸菜又咸又脆,正好能压住馒头的干涩,可福英每次都只夹一小点,舍不得多吃。
“福英姐,多吃点,到了厂里还得干活呢,身子得养足了。”招娣把自己的咸菜罐往她面前推了推。
福英摆摆手,把咸菜罐推回去:“够了够了,你也得吃。这咸菜能省不少钱,等挣了大洋,咱们再买好吃的。”她看着手里的馒头,忽然想起家里的孩子们,承男会不会也在啃冷馒头?承弟能不能吃上一口肉?小儿子的粥里有没有放米?心里一酸,眼圈就红了,赶紧低下头,大口嚼着馒头,把那点酸楚咽进肚子里。
火车在中途停靠小站时,有人提着篮子叫卖茶叶蛋、烧饼,香味飘得满车厢都是。孙承儒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一个乡巴佬,还想去南方挣大洋?”福英攥紧了手里的馒头,狠狠咬了一口。她摸了摸怀里藏着的几块铜板,那是她全部的盘缠,就算再馋,也绝不能花一分冤枉钱。
“招娣,还有多久才能到啊?”福英忍不住问,她已经记不清过了多少个隧道,看了多少片陌生的田野。
招娣看了看窗外,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烟囱:“快了,过了前面那个站,再走两个时辰就到了。你看,那就是城里的方向,造衣厂就在城边,到了厂里,咱们就能住安稳了。”
福英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远处的天空似乎比村里的更亮些,烟囱里冒出的浓烟在天上织成一张网。她深吸了一口气,车厢里的气味似乎也没那么难闻了。她摸了摸蛇皮口袋里的咸菜罐,又摸了摸怀里的铜板,心里默念着:“娃,娘快到了,娘一定能挣到大洋,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火车终于在黄昏时分抵达了南方的小城。福英跟着招娣,扛着蛇皮口袋,踩着陌生的青石板路,一步步走向城边的造衣厂。厂房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隐约能听到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
造衣厂的女工宿舍是间挤着八张木板床的大屋,空气中飘着汗味与布料的浆味。招娣帮福英把蛇皮口袋塞到床底,拍了拍她的肩:“福英姐,你先歇口气,我去跟工头说一声,待会儿就有人来带你上工。”
福英刚坐下喝了口温水,门外就传来粗嗓门的吆喝:“谁是福英?赶紧出来,李管事等着呢!”
来人是个留着寸头的中年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领着福英穿过嘈杂的车间。几十台缝纫机并排摆着,“哒哒哒”的声响震得人耳朵发懵,女工们都低着头,手指飞快地推送布料,脚下的踏板从没停过。
“李管事,人带来了。”寸头男人说完便转身离开。
李管事是个三角眼的女人,手里拿着块布料,指了指一台空着的缝纫机:“会踩吗?我教你一遍,学不会就卷铺盖走人。”
她坐上机器,脚一蹬,踏板带动飞轮转起来,针脚密密麻麻地缝在布料上,又快又匀:“看好了,脚不能停,手要跟得上,线歪了、针脚稀了,都得返工。”说完起身,把布料往福英面前一递,“你来试试。”
福英心里发紧,学着李管事的样子坐下,脚轻轻一踩,缝纫机竟真的“哒哒”转了起来。她捏着布料,眼睛紧紧盯着针头,凭着刚才看的记忆推送布料,第一针虽然有些生涩,却奇异地没歪。她越踩越顺,针脚渐渐规整,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竟已经能熟练地缝制简单的衣片。
李管事挑了挑眉,倒有些意外:“还算有点悟性。记住了,从现在起,除了吃饭、上茅房,手脚不能停。要是让我看见你偷懒耍滑,或者完不成定额,今晚的晚饭就别想吃了——厂里可不养闲人!”
福英连忙点头:“知道了管事,我一定好好干。”
她坐下后就再也不敢起身,脚下的踏板像生了根,一刻不停地上下踩着。缝纫机的铁架硌得她胯骨生疼,脚后跟渐渐发麻,小腿肚子突突地跳,可她不敢停——旁边的女工被李管事瞪了一眼,只是慢了半拍,就被呵斥着“磨蹭什么!想饿肚子是不是”,吓得赶紧加快了速度。
日头渐渐西斜,车间里的灯光越来越亮,福英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黏在衣服上难受得很。她的眼皮开始打架,脚下的力气也越来越小,想稍微喘口气,眼角就瞥见李管事正叉着腰在车间里巡视,眼神像鹰隼一样盯着每个人。
她赶紧挺直腰板,咬着牙继续踩。旁边一个瘦高个女工趁李管事转身的功夫,偷偷跟她咬耳朵:“别停,这管事最是刻薄,上个月有个姐妹晕过去了,她还说人家是装的,照样罚了饭。”
福英心里一凛,连忙应了声“谢谢”,脚下踩得更用力了。她的手已经被布料磨得发红,小腿又酸又胀,仿佛灌了铅,可一想到家里的孩子,想到每月的三块大洋,就又生出了力气。
晚饭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配着一小碟咸菜。福英端着碗,坐在车间角落狼吞虎咽,旁边有人没完成定额,被李管事夺了碗:“没干完活还想吃饭?饿着!”那女工眼圈泛红,却不敢争辩,只能蹲在一旁看着别人吃。
福英看着这一幕,手里的粥忽然变得难以下咽。这就是进厂的日子,没有轻松,没有情面,只有无休止的劳作和随时可能到来的惩罚。可她别无选择,只能咬着牙扛下去,把所有的艰辛,都化作脚下不停转动的踏板声。
“福英姐,你第一天就跟上定额了,真厉害。”收工后,招娣找到她,递过来一个窝头,“我多领了一个,你垫垫肚子。”
福英接过窝头,眼眶有些发热:“谢谢你,招娣。这活儿……是真苦啊。”
“苦也得熬。”招娣叹了口气,“咱们这些乡下女人,除了卖力气,还能有啥出路?熬过去,就能给家里寄钱了。”
福英点点头,把窝头揣进怀里。她摸了摸自己酸胀的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能挣到钱,再苦再累,她都能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