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东边天际只洇开一抹淡青,田埂上的草叶还凝着霜似的露。福英攥着镰刀的手冻得发僵,紧赶两步才跟上李长工的脚步,裤脚扫过玉米秆,带起细碎的露水,凉得她一激灵。
“慢些走,丫头,”李长工头也不回,声音裹在晨雾里有点闷,“这玉米秆子夜里吸了潮气,秆硬,等会儿割的时候往根部砍,省劲儿。”
福英“嗯”了一声,把镰刀往手里紧了紧。两人钻进玉米地,青黄相间的玉米穗子在昏暗中晃着,只听见镰刀“唰唰”割秆的声响,偶尔有露水从穗子上滴下来,砸在衣襟上,凉丝丝的。
太阳慢慢爬上来,把玉米叶上的露水晒得发烫,福英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干裂的土地里,瞬间就没了影。她直起腰想歇口气,就听见田埂那边传来孙婶的声音:“李哥!福英!歇会儿喝口水哟!”
两人停下手里的活,往田埂走。孙婶挎着个蓝布包袱,手里拎着个铁皮小水壶,壶身被太阳晒得温乎。她把水壶递过来,笑着说:“刚在家烧的凉白开,加了点冰糖,解乏。”
李长工接过水壶,先给福英倒了半瓢,又给自己倒了剩下的,“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才抹着嘴说:“孙太太你可真是及时雨,这日头一晒,嗓子眼都快冒烟了。”
“看你们从大清早忙到现在,我在家缝衣裳都坐不住,”孙婶指了指玉米地,眼里带着些心疼,“这玉米今年长得好,就是收着累,你们也别太急,晌午头的日头毒,得躲躲。”
福英捧着瓢喝着水,甜丝丝的水流过喉咙,浑身的乏劲儿似是散了些。她抬头看了看天,日头已经挂在头顶,玉米地里的热气往上冒,她攥了攥瓢沿,轻声说:“谢谢孙婶,等我们把这垄割完,就歇晌。”
孙婶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才对,身子骨要紧。我先回去了,晌午要是不回去,我给你们捎两个菜饽饽来。”说完挎着包袱,踩着田埂慢慢走了。
李长工把水壶盖拧紧,递给福英:“拿着,等会儿渴了再喝。咱再割两趟,就歇着。”福英接过水壶,冰凉的壶身贴着掌心,她点了点头,跟着李长工又钻进了玉米地,镰刀的“唰唰”声,又在阳光下响了起来。
孙婶刚跨进家门,就把蓝布包袱往椅背上一搭,连喝了两口凉茶。方才在田埂上站那一会儿,日头就晒得她鬓角发潮,这会儿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松了劲,忙不迭地往梳妆台前挪。
铜盆里的水还带着凉意,她沾湿了帕子,细细擦去脸上的薄汗,又从抽屉里摸出个描金小盒——那是前两年邻居从城里捎来的香脂,她平时舍不得用,只在出门时匀一点在指尖,轻轻揉开,往脸颊和耳后抹。瞬间,淡淡的桂花香气漫开来,孙婶对着镜子笑了笑,伸手把微乱的鬓发别好。
衣柜最里面压着条月白色的裙子,领口绣着圈浅粉的蔷薇,是前几年时兴的样式,如今虽不赶趟了,料子却还是软乎乎的。孙婶小心翼翼地把裙子换上,又对着镜子转了两圈,觉得腰腹处的褶皱也不算打眼,这才满意地拎起小布包,往外走。
刚到巷口,就碰见提着菜篮的王大娘。王大娘瞅着她的裙子,笑着打趣:“孙妹子这是去哪呀?穿得这么齐整,还喷了香?”
孙婶拢了拢裙摆,脚步也慢了些,声音里带着点娇柔:“嗨,在家待着闷得慌,去街上转两圈,看看有没有新鲜的花布。”她顿了顿,又轻轻拍了拍胳膊,“你也知道,我这身子骨弱,风一吹都怕着凉,哪像你们能下地干活?那太阳晒、泥土沾的,我可受不住。”
王大娘笑着摆手:“也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这细皮嫩肉的,就该享享清福。街上最近来了个卖绒花的,你去瞧瞧,说不定有你喜欢的。”
“哎,好嘞!”孙婶眼睛亮了亮,脚步也轻快了些,“等我逛完了,回来跟你说有没有好看的!”说着,便提着布包,慢悠悠地往街那头去了。阳光洒在她的裙摆上,浅粉的蔷薇像是活了过来,伴着她身上的桂花香,渐渐远了。
日头爬到头顶,晒得玉米叶子打了蔫,福英擦着额角的汗,频频往田埂那头望。方才孙婶说要捎菜饽饽来,她的肚子早饿得咕咕叫,手里的镰刀也慢了下来。
“李叔,孙婶怎么还没来呀?”福英停下活,直起腰往远处瞅,田埂上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李长工正蹲在地上磨刀,听见这话,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磨,刀刃在石头上蹭出“沙沙”的响。“别等了,丫头,”他声音平淡,“孙太太那样的人,哪会真给咱送吃的?”
福英愣了愣,攥着镰刀的手紧了紧:“可她早上明明说了……”
“说归说,做归做。”李长工把磨亮的镰刀递过来,指了指远处的村落,“你看她穿的那裙子,抹的那香脂,是能沾烟火气的人?她那样娇美的女人,就该在屋里头待着,喝喝茶,描描眉,哪懂咱下地的苦,更别说顶着日头送饭了。”
福英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看见几缕炊烟在屋顶飘着。她想起早上孙婶递水壶时的笑,又想起此刻空落落的田埂,肚子饿得更厉害了。“那……咱们晌午吃什么呀?”她声音低了些。
李长工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两个干硬的窝头。“我早备着了,”他递过一个给福英,“就着水壶里的水咽,垫垫肚子,下午把剩下的玉米割完,咱早点回去。”
福英接过窝头,咬了一口,粗粝的口感剌得喉咙发疼。她抬头望了望天,日头正毒,远处的炊烟慢慢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