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兄们!老池猛地站定,目光如炬,扫视着面前一群满脸坚毅的汉子。他身材魁梧壮硕,铁塔一般,身上的军装虽破旧却洗得干净,脸颊上一道长长的伤疤如扭曲的蚯蚓,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此刻那伤疤也因激动而微微颤动。“台儿庄,这是咱们的光荣之地,可今儿个,也可能会成为咱们的坟墓!”
说着,他端起一碗烈酒,酒液在碗中晃荡,散发着刺鼻的辛辣气息。“今天,当着官长的面,咱们干了这碗酒!我老池向来不说瞎话,把实底儿告诉大家。现在的台儿庄,大半已落入鬼子手里,咱们退无可退!败退了,长官饶不过咱们,死去的弟兄们在九泉之下也闭不上眼呐!咱们是军人,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台下的弟兄们纷纷端起酒碗,眼中燃烧着怒火与决然。有人咬牙,有人低吼,还有人闭着眼,让泪水从眼角滑落——那是汗水混着血水的味道,是苦涩,也是清醒。
空气里飘着硝烟味,像烧焦的布匹和铁锈混合在一起,钻进鼻腔,呛得人喉咙发紧。远处传来炮弹爆炸的闷响,像是大地深处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每一个士兵的神经。他们不是不怕死,而是怕活着却忘了为何而战。
“老池哥,”一个瘦削的年轻人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你说……我们真能守住吗?我娘还在徐州等着我回去呢。”
老池盯着他,眼神没有动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默。然后他伸手拍了拍青年肩膀,掌心粗糙如砂纸,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温度:“你娘等你回来,不是为了看你跪着哭。她是想看见你站着,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挺直脊梁!”
那一刻,风停了,连鸟都不叫了。仿佛整个战场都在屏息等待答案。
时光回溯到1938年初,日寇相继侵占南京、济南后,妄图迅速灭亡中国。他们精心谋划,妄图连贯南北战场,以南京、济南为据点,调集24万重兵,从南北两端沿着京浦铁路夹击徐州。台儿庄,这徐州的北大门,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自然成了日军夹击徐州的首要目标。它是津浦线和台潍公路的交汇点,宛如运河之咽喉,徐州北面的要害门户。日军若想拿下徐州,台儿庄是他们的必经之路,一场生死决战在此展开,已无可避免。
三月二十日,日军第10师团濑谷支队借着攻克滕县之威,气势汹汹而来。日军配合伪军,在飞机的掩护下,配以坦克、大炮,向台儿庄发动疯狂攻击,妄图一举夺取攻占徐州的关键据点。
当时的台儿庄,早已不是昔日的小镇。街道被炸成废墟,断墙残壁间渗出暗红的血迹,那是昨夜战斗留下的印记。空气中弥漫着尸体腐败的腥臭,混杂着泥土与火药的气息,令人作呕。一位炊事班的老兵蹲在角落啃着干饼,嘴里喃喃:“这味道……比猪圈还臭。”他说话时嘴角抽搐,眼里却藏着泪光——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战场,这是人间炼狱。
池峰城部守卫的阵地,是一道由土墙、枯树、废弃车辆组成的防线。战士们蜷缩在弹坑里,手指冻僵,嘴唇裂开,但没人喊疼。他们知道,一旦松懈,敌人就会踏着同胞的尸骨冲进来。
“报告!”一名通信兵跌跌撞撞跑来,脸上全是灰烬,眼睛却亮得惊人,“汤恩伯军团……没按计划行动!他们绕路去了别处,说是要‘保存实力’!”
全场瞬间死寂。有人猛地站起来,一脚踹翻木箱,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有人捂住嘴,牙齿咬出血丝;还有人低声骂了一句:“狗屁‘保存实力’,分明就是见死不救!”
老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像。他缓缓摘下帽子,露出满头花白的头发,风吹过,竟有几根银丝飘落在肩头。他忽然笑了,笑声嘶哑而苍凉,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回音:“好啊,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中国军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天边正升起一轮血色朝阳,照在他脸上,映出那道伤疤,如同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接下来的日子,是一场意志与钢铁的较量。白天,日军用炮火轰塌房屋,用毒气逼迫守军撤退;夜晚,中国士兵则用刺刀、手榴弹甚至身体去堵住缺口。有人抱着炸药包冲向坦克,临死前还在笑:“老子死了,也让你变成废铁!”
有人躺在地上,听见战友的脚步声,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口袋里的照片——那是他未婚妻的照片,她穿着蓝布衫,笑容温婉如春水。他说:“替我告诉她……我没输。”
最惊心动魄的一幕发生在第三天夜里。一支日军小队趁着暴雨偷袭,潜入村庄边缘。守军几乎全无防备,眼看就要失守。这时,一个年轻的排长赤脚奔出战壕,手中握着一把生锈的步枪,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赤脚的士兵。他们冲进雨幕,迎着枪林弹雨扑向敌人。
那一晚,雨下得像天漏了一样。雨水冲刷着血迹,也冲刷着记忆。老池站在高处,看着那些年轻的身影一个个倒下,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痛楚。他记得那个排长的名字:李青山,才十九岁,家里有三个妹妹,最大的才七岁。
后来,他亲手埋葬了李青山。挖坑时,手指被碎石划破,鲜血混着泥浆流进土里。他跪在那里,久久不动,仿佛灵魂也被带走了。
第四天清晨,日军终于崩溃。他们在阵地上留下数百具尸体,其中不乏指挥官级别的军官。而中国军队伤亡过半,仅剩不足三百人还能站立。
老池拄着枪,站在废墟之上,望着远方的天空。阳光穿透乌云,洒在他身上,暖得让人流泪。他喃喃自语:“兄弟们,你们听见了吗?这不是胜利,这是牺牲换来的尊严。”
就在这时,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兵踉跄走来,怀里紧紧抱着一封信。那是李青山写的最后一封信,字迹歪斜,墨迹模糊,却依旧清晰可见:
“老池哥,如果我死了,请把我埋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春天来了,它会开花,我想看它开一次花,就像我娘给我讲的故事一样美。”
老池接过信,双手颤抖。他低头看着信纸,仿佛看到那个少年的笑容,听到他爽朗的笑声。他忽然跪了下来,额头贴在地上,泪水滴在纸上,晕开了墨迹,也晕开了所有过往的仇恨与悲伤。
这一刻,他不再是铁骨铮铮的老兵,只是一个失去儿子的父亲。
他抬起头,对着天空大声喊:“我们赢了!我们没输!”
声音震耳欲聋,穿透云层,响彻整座台儿庄。
23日,池峰城为诱敌深入,派出少量部队搜索前进。
日军一遭遇抵抗便边打边撤,被顺利吸引至台儿庄。
那不是战术,是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