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内，苏晚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的辩解，如同在密布的低沉雷云中，凭借理性与事实的力量，顽强地撕开了一道狭窄却明亮的缝隙。然而，白玲指控中最核心、也最阴毒的部分——技术来源的“可疑性”与她那无法摆脱的家庭阴影之间的关联——并未因此而彻底烟消云散。审查组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口头辩解，更是看得见、摸得着，能够反复核验的实实在在的证据。
王副主任沉吟片刻，那短暂的时间仿佛被拉长，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重新校准的探针，再次聚焦在苏晚身上：“苏晚同志，你声称你的技术方法都有据可查，试验过程也都有详细记录。但是，空口无凭。你所说的那些笔记、记录，现在在哪里？我们必须看到原始材料。”
“就在这里。”苏晚似乎早已预料到会有此关键一问，她的表情没有丝毫意外，平静地解开那个洗得发白、边角已有些起毛的帆布挎包，如同开启一个珍藏的宝匣，从里面郑重地取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那本陪伴她无数日夜、边角严重磨损、硬质牛皮封面浸染着深深浅浅的汗渍、泥点与不知名污渍的笔记本。另一样，则是一份用钢笔工整书写、用简陋的订书钉仔细钉在一起的几页材料，纸张略显粗糙，但标题却清晰而醒目：《关于改进牧场畜牧及种植方法的几点实践与初步效果说明》。
她站起身，步履平稳地走到桌前，双手将笔记本和那份书面说明，端正地放在了王副主任面前的桌面上，动作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这本笔记，”苏晚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记录了我自来到红星牧场以来，在畜牧和种植方面所有的实地观察、提出的初步假设、设计的试验方案、具体的操作过程、每日或每周的关键数据变化，以及基于这些数据进行的初步效果分析和阶段性反思。从最初的养猪环节开始，到后来的寻找水源、防御霜冻，再到目前正在系统进行的土豆杂交育种项目，每一个想法、每一次尝试、无论成功与失败，其过程与细节，都在这里面有据可查。”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份书面材料，“而这份《说明》，是我近期基于这本原始笔记的详细记录，对其中几项主要技术实践的原理、具体操作步骤，以及已经观察到的、对牧场生产带来的实际经济效益，进行的系统性梳理和书面总结。里面附有实施前后的简单数据对比表格，以及基于现有条件进行的初步成本效益核算。”
王副主任略一迟疑，首先拿起了那份《关于改进牧场畜牧及种植方法的几点实践与初步效果说明》，仔细翻阅起来。材料结构清晰，语言平实精准，通篇摒弃了空泛的政治口号和虚浮辞藻，完全以扎扎实实的数据对比和基于事实的逻辑推导为核心。
在养猪部分，材料详实地记录了技术改进的成效。通过表格清晰对比了采用苦参驱虫方案前后，猪群疥癣等皮肤病的发病率具体数值，并展示了同期实验组与对照组猪只的平均体重增长数据；同时，明确列出了利用青贮发酵技术处理后，对昂贵精饲料的实际替代比例，并据此精确计算出每季度为单位，为牧场节约的养殖成本具体金额。
在水利与灌溉方面，材料同样用事实说话。不仅附上了用简练线条绘制的、发现稳定渗水点的局部地形草图，还通过文字详细说明了后续修建毛渠引水、铺设简易陶管对输水效率提升的粗略估算百分比，以及由此带来的有效灌溉面积扩大情况。
针对春季霜冻这一生产难题，材料提供了有力的证据。记录了特定霜冻夜晚，设置熏烟区域与未采取任何措施区域之间，越冬菜苗或早期秧苗存活率的精确统计数字对比，用直观的数据证明了防治效果。
最后，关于备受关注的土豆杂交育种项目，材料开篇即阐明了清晰的育种目标，旨在提升抗寒性、增强抗旱能力、稳定或提高单位产量。它详细列出了目前已进行的所有杂交组合编号、父本与母本的具体来源，其中野生种质明确标注采集自牧场周边划定区域的山野，并如实汇报了当前F1代杂交幼苗出苗后的早期生长状况，以及对主要性状分离现象的观察记录摘要，体现了严谨的科学态度和过程透明度。
每一个提出的结论或观察到的效果，几乎都能在前面找到对应的前期问题观察、中期实施方案，以及后期的量化数据支撑，逻辑链条完整而严谨。通篇材料的最终目标，都明确无误地指向如何切实可行地提高牧场生产效率、降低各项生产成本、乃至从长远角度保障和提升本地的粮食安全水平。这份朴实无华却分量沉重的材料，像一面由事实与数据浇筑而成的坚固盾牌，将白玲那些充满臆测的“危险”、“不负责任”、“动机不纯”的空泛指控，牢牢地、彻底地挡在了外面。
接着，王副主任又伸手拿起了那本更显厚重的牛皮笔记本，缓缓翻开。里面的内容比那份总结材料更为原始、详尽，充满了探索的痕迹。字迹大多娟秀而工整，但也能看到因匆忙记录而略显潦草的字句，以及大量的修改、补充、计算公式和随手画下的示意图。一页页翻过去，油灯熏黄的纸页间，仿佛能清晰地看到那个瘦弱却坚韧的身影，如何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在寒风凛冽的田埂边，在蚊虫肆虐的猪圈旁，凭借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如何一点点地细致观察、深入思考、严谨记录、大胆假设、小心验证。这里面不仅坦诚地记录着成功的喜悦与经验，也同样毫不避讳地记载着失败的教训与深刻的反思——比如第一次尝试发酵饲料因温度控制不当而导致整桶腐败，比如人工授粉后杂交浆果令人心痛的大量脱落……
真实，细致到了偏执的程度；严谨，贯穿于每一个数据的记录；字里行间，充满了躬身实践的汗水气息与对这片土地的深沉关注——这本厚重的笔记本身，就是苏晚个人清白、不懈努力与科学求索精神的最有力、最无法作伪的物证。任何稍具理性、不怀有极端偏见的人仔细阅读它，都很难将其与“别有用心”、“危险试验”、“政治图谋”这些可怕的标签联系在一起。
王副主任翻阅笔记本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脸上的严厉神色在不经意间稍稍缓和，那审视的目光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那两名一直沉默寡言、如同冰山般的上级陌生干部，此刻也不由自主地凑近了些，目光在摊开的笔记和那份书面说明上来回逡巡，冰冷的脸上首次出现了细微的、属于“评估”而非单纯“审判”的神情。
白玲僵硬地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审查组领导们脸上神色的微妙变化，看着那本其貌不扬、却仿佛重若千钧的笔记本，她的手指在身侧不自觉地死死蜷缩起来，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万万没有想到，苏晚这个“书呆子”，竟然在暗中做了如此充分、如此详实的准备！那本曾经在她眼中不过是无用的废纸、是苏晚“脱离群众”证明的破旧笔记本，此刻，却仿佛化作了苏晚用无数个日夜的心血、汗水和智慧，一砖一瓦构筑起来的、难以用空话撼动的坚实知识堡垒！
苏晚依旧安静地站立在原地，身姿挺拔，目光平和地望向桌面上的笔记和材料。她清楚地知道，这些浸透了她无数个日夜心血与坚持的原始记录，是她在此刻绝境中，所能依仗的唯一的、同时也是最强大的武器。它们沉默无声，却比任何激昂的辩护都更有力量，它们用最客观、最原始的方式，诉说着她的纯粹初衷、她的不懈努力、以及她已经为这片土地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微小改变。
她的堡垒，并非由砖石水泥砌成，而是由一行行严谨的数据、一页页详尽的观察、一夜夜孤灯下的坚守，以及对科学精神的无限虔诚，共同构筑而成。
它，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