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坐诵经,又是数月。
神魂空间内的暴动虽然被压制,但“何为我”的根本问题,依旧如同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横亘在楚休面前。
那1%的进度条,纹丝不动。
“这样下去不行。”
“堵不如疏,既然想不明白,那就换个法子。”
楚休的意志从枯坐中苏醒,他决定另辟蹊径。
他不再将目光局限在自己小小的神魂空间里,而是再一次,将自己庞大的意志,缓缓地、全面地融入到了已经与他彻底绑定的领域——【不动明王】之中。
这一次,不是为了测试,不是为了掌控。
而是为了……体验。
一个堪称疯狂的决定,在他的意志中成型。
既然我想不明白“我”是谁。
那我就去成为这领域内的“万物”,去体验它们的“我”!
嗡——!
楚休的意志,如水银泻地,瞬间铺满了整座龙弓山。
下一刻,无穷无尽的感知,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入他的神魂。
一瞬间。
他成了藏经阁里,一页被微风吹动的经书。
他能感受到纸张的纤维在风中轻颤,能感受到书页上那淡淡的墨香,以及数百年来被无数道人指尖触摸过的温润。
他体验着作为一页经书的“我”,它的使命就是承载文字,它的存在就是静默。
紧接着。
他又成了天师府厨房的蒸笼里,一块刚刚出锅的桂花糕。
他能感受到那股温热香甜的气息,能感受到被小道士偷偷捏起时的弹性,然后,被送入口中,被牙齿咀嚼,被唾液包裹,最终在温暖的黑暗中,彻底消融。
他体验着作为一块糕点的“我”,它的“毁灭”,即是它的价值。
这种感觉,奇异到了极点。
楚休的意识,开始在这万物之间,飞速地跳跃、切换。
他化身为后山瀑布下,正在修炼金光咒的张之维。
他能感受到万钧水流冲击在脊背上的刺骨寒意与沉重压力。
他能感受到肌肉因过度使用而发出的酸痛哀鸣。
他更能感受到,那颗在重压之下,依旧百折不挠,愈发坚毅的道心。
他体验着张之维的“我”,充满了痛苦、坚持与责任。
随即,他又化身为通往山门的一级石阶上,一只正在搬运食物碎屑的蚂蚁。
他的世界里,没有金光咒,没有天师府,只有眼前那比自己身体大上数倍的食物。
目标是蚁穴,路径无比清晰。
他用尽全力,拖拽着,前进着。
突然,天空一暗,一滴雨水落下,对于他而言,不亚于一场滔天洪水。
他被轻易地冲走,卷入水流,渺小的生命在瞬间终结。
他体验着蚂蚁的“我”,简单、忙碌,而又脆弱。
他感受着一株新生的嫩草,顶开坚硬的泥土,第一次沐浴到阳光时的那一丝喜悦。
他也感受着一块山巅的顽石,亿万年来,沉默地看着云卷云舒,斗转星移的那种永恒的孤寂。
生与死,动与静,短暂与永恒……
无穷无尽的“我”,在他神魂中交织、冲刷。
这种体验,对神魂的负荷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每一秒钟,他都要处理来自成千上万个不同“生命”与“非生命”的感知。
这就像是让一台电脑,同时运行亿万个不同的程序。
若非楚休拥有五百年的修为作为根基,神魂坚韧无比,又有《清静经》的清静道韵始终护持着最后一丝本我清明,恐怕早已在瞬间神魂错乱,彻底疯掉。
可即便如此,他也逐渐在这种奇特的“遍观红尘”的状态中,迷失了。
他忘记了时间。
忘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他甚至……忘记了“楚休”。
他只是不断地体验,不断地感受,不断地经历。
他就是那山间的风,那林间的雨,那修炼的道人,那奔波的蚂蚁。
他无处不在,却又仿佛哪里都不在。
他的本体,那棵扎根在地底深处的千年柳树,也开始出现了奇异的变化。
当他的意识化身为一株向阳而生的小草时,整棵柳树便会爆发出旺盛的生机,枝叶翠绿欲滴。
当他的意识沉入一块万年顽石的孤寂时,柳树又会迅速变得枯败,落叶纷飞,仿佛随时都会死去。
时而生机勃勃,时而死气沉沉。
这种诡异的循环,让偶尔前来探查的张之维惊疑不定,百思不得其解。
他只能将其归结于“山君”正在进行某种他无法理解的修行,并将后山的警戒提到了最高等级,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打扰。
楚休的神魂,就在这场史无前例的红尘炼心之中,被反复地捶打、碾压、撕裂、重组。
那些属于“社畜楚休”的驳杂记忆,被洗练。
那些属于“千年柳树”的植物本能,被纯化。
那些属于“山君”的威严伪装,被剥离。
他的神魂,正变得越来越纯粹,越来越坚韧,越来越接近某种本源。
这个过程,痛苦无比,却又带着一种新生的畅快。
就在某一个瞬间,楚休的意志,同时附着在了两个事物上。
一个是刚刚破壳而出,睁开懵懂双眼,发出第一声鸣叫的雏鸟。
另一个,是后山一头衰老不堪,在睡梦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生命之火彻底熄灭的老狼。
生的喜悦。
死的安宁。
两种截然相反,却又同样真实的感觉,在同一时刻,涌入了他的神魂核心。
他的本我意识,在这股极致的冲击下,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仿佛风中残烛,几乎要彻底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