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
德国商人霍夫曼的嗓子眼有点干。
他的目光锁住周野,用德语说出那句反复琢磨过的话:“我为我之前的短视和无礼,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娄小娥的声音沉稳,将霍夫曼的自谦准确地译入周野耳中。
周野仅仅微微颌首,抬手对面的长凳:“霍夫曼先生,请坐。”
他身形未动,随手一指,却透出股不容置疑的沉稳。
霍夫曼不仅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坐得更规矩些。他身后的两名助手训练有素,迅速在桌上铺开文件和笔记本,摆出谈判的架势。
“周先生,”霍夫曼开门见山,声音里的敬意更浓几分,“您关于‘用户分层’和‘社交货币’的理论,是我从事商业三十年来,听过最深刻、最具前瞻性的思考。”
他语气变得急切起来:“现在,我们能谈谈合作吗?”
角落里,嘈杂的展馆声围观的商人们鸦雀无声。他们的视线全部集中在那张残腿的八仙桌上,没人说话,都感觉到一场真正的大买卖,马上要在这片稻草铺成的“圣地”里拉开。
周野不急着应声,只是端起那豁口茶碗,凑到唇边虚饮一口。他的眼神扫过娄小娥,那意思很明确:该你了。
娄小娥深吸口气,胸口起伏。周野把这个舞台交给她,让她在所有人的注目下,独自承担这千钧重担。她挺直腰身,脸上扬起自信而专业的笑意。她用流利的德语,对霍夫曼说:“霍夫曼先生,很高兴您能认可‘绿墙认证’的价值。请问,您希望以何种方式展开合作?”
谈判的序幕就这样拉开。
谁也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温婉如兰的资本家小姐,在谈判桌上竟像换个人。娄小娥的思维敏捷得像一道闪电,逻辑清晰,她的语言精准且锋利。无论是商业条款的细节敲定,还是法律文本的措辞斟酌,她都驾轻就熟,寸步不让。
她将周野那些看似天马行空的概念,逐一落地为严谨且具操作性的商业条款,始终将谈判的主导权牢牢握在手里。
霍夫曼的两个助手,几次试图从技术层面或市场预估上寻找突破口,都被娄小娥四两拨千斤地化解。她总能准确地指出对方话语中的漏洞,用精准的数据和逻辑进行回击,甚至能预判他们的下一步动作。
而周野,则当起名副其实的“甩手掌柜”。他全程靠坐在椅子上,眯着眼,仿佛真睡着了。只有当谈判陷入僵局,或者涉及到关键的利益博弈时,他才会懒洋洋地睁开眼,用纯正的京腔,不轻不重地甩出一两句“骚话”。
“跟他说,咱们卖的是资格,不是超市里大白菜。想要独家代理?行,把你们的诚意摆出来。”
娄小娥听着这些话,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但面上不露分毫。她迅速将周野的话消化,翻译成既专业又不失强硬的德语,字字句句如同钢针,扎在霍夫曼的心头。
“再告诉他,品牌价值得大家伙儿一块儿维护。第一年的市场推广费用,他们必须出大头,咱们只负责输出标准,还有…那个…‘逼格’。”周野说到“逼格”时,还特意用手指比个引号,那表情玩世不恭,却又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娄小娥心中暗自叫苦,这个词可不好翻。她脑子里飞快转着,最终巧妙地将其翻译为“独特的品牌文化格调和影响力”,成功地将周野的市井“骚话”拔高到国际商务水准。
“还有啊,价格咱们说了算。要是嫌贵,就让他去隔壁找那美国佬买‘自由和阳光’去,看他卖不卖。”
霍夫曼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发现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病恹恹的年轻人和一个优雅的女士,而是两个配合得天衣无缝、一唱一和的顶尖谈判高手。周野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击,准确击中他的心理防线,不断抬高价码,将谈判框架彻底锁死。
谈判从上午一直持续到下午,整整耗费数小时。
最终,在所有人的见证下,一份足以震动广贸会的合同诞生。
霍夫曼的公司,将以五千万美元的天价,获得“绿墙认证”未来五年在西德市场的独家代理权!
合同的核心条款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霍夫曼的公司将预付百分之十,也就是五百万美元的定金。
而中方,甚至不需要立即提供任何实际产品!他们只需要在未来一年内,建立起一套完整的“绿墙认证”标准体系,并授权给霍夫曼的公司使用。至于后续的农产品采购,将以这份意向书为基础,另行签订合同,但总金额承诺不低于五千万美元。
这哪里是谈判?这简直就是一份“空手套白狼”的宣言!
仅仅凭借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直接锁定五千万美元的巨额订单!
当娄小娥和霍夫曼分别在合同上签下名字,交换文件的那一刻,当娄小娥高举那份用英文和德文书写,清晰标注着“$50,000,000”字样的意向书时——
整个展厅,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张薄薄的纸吸引,那纸片上写着的,是令人无法呼吸的天文数字。
五千万…美元!
在这个普通工人每月几十块人民币的年代,这是一个足以让人失语、头皮发麻的金额。
远处的上海团展位,钱爱国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鸭蛋,他身边的几个跟班,呆立原地,魂不守舍。
一个他们从头到尾都在嘲笑的“没人要的牛棚”。
一个病恹恹的“顾问”。
一个土里土气,却说出他们闻所未闻“商业歪理”的“疯子”。
竟然,签下本届广贸会,迄今为止,农产品类别最大的一个订单!
而且,还是以一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钱爱国的身体摇晃,感觉自己这辈子所有引以为傲的“精明”,都被碾成了齑粉。
“啪啪啪——”
爱丽丝第一个拍响巴掌,她兴奋得蹦起来,冲着周野和娄小娥竖起大拇指。
那些之前还抱着看笑话心态的外国商人们,此刻都站起来,热烈地鼓掌致意。
农产品小组的孙组长和组员们,在短暂的呆滞后,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他们冲上前,将周野和娄小娥团团围住。
孙组长双手紧紧抓住周野的手臂,指节发白,眼眶泛红,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娄小娥站在欢呼声的中央,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光彩。她看向那个依旧靠在椅子上,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男人。
周野也抬眼,朝她眨了眨,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懒洋洋的坏笑。
“干得不错。”
娄小娥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所有的委屈、紧张和压力,都化作巨大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