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东开着那辆颠簸的吉普车,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秦家峪。
车后斗里那五大箱“壹号”药剂,比五箱黄金还烫手,那是他的军令状,也是他通往地区王主任心尖尖儿里的敲门砖。
当晚,周家大院,堂屋的门窗从里头用门栓死死顶住,连窗户缝都用旧布条给塞个严实。
15w的电灯照耀下映着一张张既兴奋又紧张的脸。
屋子正中央,摆着那个从李卫东车上搬下来的半人高的大皮箱,黑黢黢的,像一头蛰伏的怪兽。
“老六,这里头……真有……五万块?”
大哥周山搓着那双满是老茧的手,声音干得像是从沙地里刨出来的。
“大哥,这年头,眼见为实。”
周野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懒散样,靠在椅子上,冲着母亲赵玉梅抬抬下巴。
“娘,您是咱家的‘财政部长’,您来开箱验货。”
赵玉梅在围裙上使劲擦着手,深吸一口气,那感觉不像是在开箱子,倒像是在揭开一个决定家族命运的红盖头。
她走上前,手指有些发颤,拨开皮箱上那两个黄铜锁扣。
“咔哒!”
“咔哒!”
箱盖,被掀开。
“咣当!”
是二哥周河手里的搪瓷缸子掉在地上,水洒一地,他却浑然不觉,眼睛瞪得像铜铃。
大嫂王素芬“哎哟”一声,不是喊出来的,是泄出来的气,她一屁股墩坐在地上,眼神发直,嘴巴半张着,喃喃自语:“俺的娘……这……这得换多少斤棒子面儿才能堆这么高……”
周铁梁,这个炸过碉堡、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汉子,手里的旱烟锅子没掉。
他只是把烟杆死死地攥在手里,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他的目光没看钱,而是死死地盯着小儿子周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眼神里翻江倒海,那不是看到钱的狂喜,而是看到一整座军火库的震撼与凝重!
“关门!快!把院门也给老娘插上!”
还是赵玉梅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像一头护崽的老母鸡,尖着嗓子喊一句,转身就要去关门。
“娘,甭忙活了。”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到那口敞开的皮箱前。
满满一箱子!
全是崭新挺括,印着“人民大团结”图案的十元大钞!
一捆捆,一匝匝,码放得像阅兵的方阵,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一股能让人疯魔的血色光芒。
周野没说话,他弯下腰,伸出两根手指,从最上面,慢条斯理地捏起一捆钱。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把那捆钱举到半空,猛地松手。
“啪!!!”
一整捆“大团结”像一块板砖,结结实实地砸在堂屋中央的八仙桌上!
那一声沉闷而厚重的巨响,比周铁梁的吼声,比村里的大喇叭,都更有穿透力!
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那声音狠狠一抽!
整个周家,被这一声彻底砸醒了。
“都醒了?”
周野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环视一圈他那群已经失神的家人。
“今天,开个会。”
“不叫忆苦思甜会,叫‘周氏第一生产队’分红大会!”
他再次伸手,这次不是一捆,而是像捞鱼一样,直接抱起一大抱钱,哗啦啦地倒在桌上,堆成一座红彤彤的钱山。
“五姐,拿账本出来,记账!”
周桃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翻开本子,可笔尖落在纸上,却抖得画不出一条直线。
周野走到钱山前,再次拿起一捆钱,掂了掂,目光扫向他爹娘。
“爹,娘。这五千块,您二老拿着。”
他把五捆钱,郑重地放在周铁梁面前的桌上。
“这钱,不是给您二老养老的,是让您二老以后在村里,在县里,在任何人面前,都能把腰杆子挺得比电线杆还直的——‘底气钱’!”
周铁梁看着那五捆钱,嘴唇哆嗦着,半晌,才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
“……好!”
接着,周野又抓起六捆钱,分成两份,分别推到大哥周山和二哥周河面前。
“大哥,二哥。你们两家,一家三千。”
王素芬和王腊梅的呼吸都急骤了。
“这钱,不是给你们回家盖房买地的。这是让你们往后在山神庙里干活,别再惦记着省那几毛钱的电,给老子往死里干,烧坏了设备我兜着!”
周野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
“这,叫‘胆气钱’!”
周山和周河对视一眼,看着那厚得像砖头一样的钱,重重地点点头。他们知道,从今天起,他们干的活,不一样。
最后,周野又分出三捆,分别递给在场的五姐周桃,并嘱咐她回头给三姐四姐送去。
“三姐四姐五姐,你们也别嫌少,一人一千。”
“这钱,不叫零花钱,叫‘嫁妆钱’!让你们以后在婆家,吵架拌嘴,说话的声儿都比别人大一截!”
周桃的眼圈“刷”地一下就红了。
分完钱,桌上的钱山下去了一半,剩下的,周野用胳膊一划拉。
“这剩下的,给傻柱,给王技术员,给所有跟着咱流血流汗的师傅们发奖金!要让他们知道,跟着咱们周家干,不仅能吃上肉,还能穿上‘的确良’,娶上俏媳妇!”
他三言两语,就把两万块钱的去向,安排得明明白白。
没有一个人有异议。
当周山、周河他们,把那一个个厚得硌人的信封揣进怀里时,揣进去的,是沉甸甸的钞票,更是滚烫的野心和死心塌地的忠诚!
什么风险,什么“投机倒把”的帽子。
在这一沓沓能砸断人骨头的钞票面前,都他娘的是狗屁!
他们只知道,跟着老六(六弟),天塌下来,都有他那病恹恹的肩膀顶着!
这辈子,这条命,就拴在这辆疯狂的战车上!
周野看着他们那一张张因为极致的激动而涨得通红的脸,满意地笑了。
钱,是最好的春药。
也是最好的,牛马驱动器。
就在他准备宣布散会,回去睡个回笼觉的时候——
“咚!咚!咚!”
院门,被人用拳头砸得山响!
“谁啊?!大半夜的,奔丧呢?”
周铁梁眉头一皱,刚升起的豪情被打断,火气“蹭”地就上来了。
“周家!周家六爷在吗?”
门外,是一个陌生的、带着公事公办腔调的吆喝声,“邮局的!有信!一封从……从港岛来的航空信!”
“港……港岛?”
“航空信?”
前一秒还因为分钱而狂喜的众人,脸上的血色“刷”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在这个年代,“海外关系”四个字,比“地主老财”还吓人,那是能压死人的政治黑锅!
“胡说八道!我们家哪来的港岛亲戚!肯定是送错了!”
赵玉梅的反应最快,她像被踩着尾巴的猫,声音都变尖,冲着门口厉声呵斥。
而周铁梁,他站起身,挡在周野的身前,那姿态,像一头准备拼命的老狼。
全家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依旧懒洋洋靠在椅子上的周野身上。
只见周野非但没有半点紧张,反而打个长长的哈欠,慢悠悠地站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开门。”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剑拔弩张的气氛为之一缓。
“老六!”周铁梁一把拉住他。
周野回头,冲他爹安抚地笑笑,那笑容里带着众人看不懂的深意和……期待?
“爹,没事儿。”
“没准儿……是咱家的财神爷,从南边换个门儿,又找上门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