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秦家峪的夜,头一回这么亮堂。
家家户户窗户里透出的不再是昏黄的煤油灯光,而是明晃晃的15瓦电灯泡,光亮像碎金子似的洒满村道,把人的影子都照得清晰。
村后那座废弃了几十年的山神庙,更是亮如白昼。
两盏雪亮的汽灯挂在歪脖子树上,把刚平整出来的空地照得纤毫毕现。
全村但凡还能喘气儿的爷们儿,几乎都聚在这儿,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整个场面眼瞅着就要“炸庙”。
人群中央,二哥周河正和十里八乡有名的老瓦匠李锛头,脸红脖子粗地对峙着。
“锛儿头叔!您就按图上画的来!这是我六弟亲手画的,他说这叫科学!”周河急得脑门上青筋直蹦。
“科学个屁!”
李锛头“哐当”一声把手里的瓦刀往地上一顿,梗着脖子,吹胡子瞪眼,唾沫星子喷了周河一脸。
他手里攥着一张画得歪歪扭扭的草图,气得手直哆嗦。
“我李锛头砌了一辈子墙,从没见过这么糟蹋东西的!你瞅瞅这画的,是人干的事儿?空心墙?里头让填锯末子?这不叫盖房,这叫糊弄鬼!活脱脱一个‘大眼儿窝头——蒸裂了’!我老头子丢不起这人!”
旁边一个爱“戳狗牙”的老刺儿头立马帮腔:“就是!这墙垒起来,风一吹就得倒!六爷再神,也不能违背祖宗的章法不是?”
“还有这地上的沟,挖得跟王八盖子似的,干啥使?养鱼啊?”
“最离谱的是这个!”李锛头手指头戳着图纸一角,气得直乐,“你瞅瞅,一间间巴掌大的小隔间,这哪是盖鸡窝,这是给鸡关禁闭,让它反思鸡生啊?”
议论声“嗡”地一下炸开,村民们伸长了脖子,看热闹不嫌事大。
周河被挤兑得满脸通红,嘴又笨,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只能干瞪眼。
就在场面快失控时,人群外传来一阵“吱呀呀”的板车声,大哥周山拉着一辆板车,硬生生挤了进来。
板车上,周野裹着他那床万年不变的宝贝破棉袄,跟个入定的老佛爷似的歪着,手里捧着个搪瓷缸子,时不时轻咳两声,那病歪歪的样子,仿佛随时都能“嗝儿屁”。
“咳咳……大晚上的,吵吵把火的,奔丧呢?”
他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在了每个人的心尖上。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六……六爷!”
“六弟!”
周野没理会众人,目光落在气鼓鼓的李锛头身上,嘴角一撇,嗤笑道:
“李大爷,听我二哥说,您老要撂挑子?”
李锛头脖子一硬,把图纸往前一递:“六爷,不是我不给您面子。您这图……恕我老头子眼拙,实在是‘没溜儿’!这么盖,别说鸡了,耗子进去都得迷路!”
“呵。”周野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三分讥诮七分霸道。
他伸出一根瘦得跟鸡爪子似的手指,点点图纸,那姿态,像个指点江山的帝王。
“李大爷,你懂个屁!”
一句话,把李锛头噎得脸都紫了。
周野慢悠悠地喝口热水道:“我告诉你们,这玩意儿,它不叫鸡窝!”
他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作响。
“这叫——‘秦家峪皇家战斗鸡航母’!是咱们未来的‘下蛋部队’的移动堡垒!”
“……”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啥玩意儿?
皇家?战斗鸡?还他娘的航母?
这几个词儿拆开来都认得,合在一起,咋就跟听天书似的?
周野完全无视众人见鬼的表情,继续他那惊世骇俗的“发布会”。
“你说的空心墙,那叫‘热循环保温层’!冬天把冷风挡外头,夏天把热气隔外面,冬暖夏凉!烧同样多的煤,别人家的鸡冻得直‘撂蹦子’,咱们的鸡能穿着比基尼开派对!这叫节能!”
“你说的王八盖子沟,那叫‘全自动活水排污系统’!这边喂的水,混着鸡屎顺着沟流到那边去发酵成肥料。保证鸡爪子比你脸都干净,杜绝百分之九十的鸡瘟!这叫卫生!”
“至于这小单间……”
周野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看得人心头发毛。
“这叫‘鸡王VIp总统套房’!以后,咱们养鸡场搞‘周榜打赏制’,每周下蛋最多的那只‘战斗鸡’,就是mVp!直接入住VIp单间,吃小灶,喝甜水,享受所有母鸡的崇拜!这叫激励!”
一番话下来,李锛头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脑子“嗡嗡”作响。
保温……排污……还他娘的“鸡王打榜”?
这养的是鸡,还是养祖宗啊?!
他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那……那鸡它……它懂吗?”
“它懂不懂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懂!”
周野收起笑容,眼神变得锐利如刀,“我这套东西,技术含量,比县里盖办公楼都高!别嫌我这图纸‘抽象’,我告诉你,这套方案,起码‘遥遥领先’这个行业五十年!”
就在这时,一阵“突突突”的卡车引擎声由远及近。
一辆破旧的解放卡车,颠簸着从工地旁边的土路驶过。
车斗里,一个蜷缩的身影,正是形容枯槁的许大茂。
他也被这边的灯火和人声惊动,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好看见被众人如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的周野。
看到周野那副掌控一切的王者姿态,看到全村人那狂热崇拜的眼神,许大茂的眼睛就红了,一股毒火从心底直冲脑门!
“周野!”他疯似的扒着车栏,嘶吼道,“你个‘孙zei’!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刺耳的咒骂划破夜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板车上的周野。
周野连头都没回,只是慢悠悠地吹吹搪瓷缸里的茶叶沫子,声音轻飘飘地,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狗掀门帘子——全仗着嘴。”
冲着卡车的方向喊一嗓子:
“许放映员,慢走。到东北,给那边的熊瞎子放场《地道战》,也算专业对口,别浪费手艺。”
“噗——”
人群里不知谁先没忍住,笑出来。
紧接着,爆笑声像会传染一样,响彻整个工地。
“哈哈哈!专业对口!六爷这话也太损了!”
“给熊瞎子放电影,许大茂这回可算是找到真正的‘观众’了!”
卡车上,许大茂听到这话,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口气没上来,喉头一甜,竟是“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直挺挺地昏死过去。
这诛心之言,比抽他一百个嘴巴子都狠!
人群的角落里,一个娇小的身影僵在原地,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是秦京茹。
她目睹全程,从李锛头的质疑,到六哥那神仙般的讲解,再到他对许大茂那句轻飘飘却恶毒如刀的“问候”。
她的小脑袋瓜彻底乱套。
原来,神仙的另一面,真的是魔鬼。
他能让全村亮起温暖的灯,也能一句话,就让一个人堕入无边的黑暗和耻辱。
就在这时,周野那懒洋洋的声音,像长眼睛一样,精准地飘向她藏身的阴影处。
“行了,戏也看完,该干活了。”
他环视一圈被彻底镇住的村民和李锛头,最后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那片阴影。
“那个偷看的小馋猫,还不赶紧回家睡觉?再不走,被山里的狼叼去,我这‘战斗鸡航母’竣工,可就缺一个敲锣打鼓的‘气氛组’组长。”
轰!
秦京茹的脸“唰”地一下红到脖子根,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
被发现了!
她想也不想,扭头就往家里狂奔,那背影,活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溜烟就消失在夜色里。